王安忆·小鲍庄
引子
七天七夜的雨,天都下黑了。洪水从鲍山顶上轰轰然地直泻下来,一时间,天
地又白了。
鲍山底的小鲍庄的人,眼见得山那边,白茫茫地来了一排雾气,拔腿便跑。七
天的雨早把地下暄了,一脚下去,直陷到腿肚子,跑不赢了。那白茫茫排山倒海般
地过来了,一堵墙似的,墙头溅着水花。
茅顶泥底的房子趴了,根深叶茂的大树倒了,玩意儿似的。
孩子不哭了,娘们不叫了,鸡不飞,狗不跳,天不黑,地不白,全没声了。
天没了,地没了。鸦雀无声。
不晓得过了多久,象是一眨眼那么短,又象是一世纪那么长,一根树浮出来,
划开了天和地。树横飘在水面上,盘着一条长虫。
还是引子
小鲍庄的祖上是做官的,龙廷派他治水。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时间,九千九百九
十九个人工,筑起了一道鲍家坝,围住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亩好地,倒是安乐了一
阵。不料,有一年,一连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大水淹过坝顶,直泻下来,浇了
满满一洼水。那坝子修得太坚牢,连个去处也没有,成了个大湖。
直过了三年,湖底才干。小鲍庄的这位先人被黜了官。念他往日的辛勤,龙廷
开恩免了死罪。他自觉对不住百姓,痛悔不已,扪心自省又实在不知除了筑坝以外
还有什么别的做法,一无奈何。他便带了妻子儿女,到了鲍家坝下最洼的地点安家
落户,以此赎罪。从此便在这里繁衍开了,成了一个几百口子的庄子。
这里地洼,苇子倒长得旺。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弄不好,就飞出蝗虫,飞得
天黑日暗。最惧怕的还是水,唯一可做的抵挡便是修坝。一铲一铲的泥垒上去,眼
见那坝高而且稳当,心理上也有依傍。天长日久,那坝宽大了许多,后人便叫作鲍
山,而被鲍山环围的那一大片地,人们则叫作湖。因此别处都说“下地做活”;此
地却说“下湖做活”。山不高,可是地洼,山把地围得紧。那鲍山把山里边和山外
边的地方隔远了。
这已是传说了,后人当作古来听,再当作古讲与后人,倒也一代传一代地传了
下来,并且生出好些枝节。比如:这位祖先是大禹的后代,于是,一整个鲍家都成
了大禹的后人。又比如:这位祖先虽是大禹的后代,却不得大禹之精神——娶妻三
天便出门治水,后来三次经过家门却不进家。妻生子,禹在门外听见儿子哭声都不
进门。而这位祖先则在筑坝的同时,生了三子一女。由于心不虔诚,过后便让他见
了颜色。自然,这就是野史了,不足为信,听听而已。
一
鲍彦山家里的,在床上哼唧,要生了。队长家的大狗子跑到湖里把鲍彦山喊回
来。鲍彦山两只胳膊背在身后,夹了一杆锄子,不慌不忙地朝家走。不碍事,这是
第七胎了,好比老母鸡下个蛋,不碍事,他心想。早生三个月便好了,这一季口粮
全有了,他又想。不过这是作不得主的事,再说是差三个月,又不是三天,三个钟
点,没处懊恼的。他想开了。
他家门口已经蹲了几个老头。还没落地,哼得也不紧。他把锄子往墙上一靠,
也蹲下了。
“小麦出的还好?”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屋里传来呱呱的哭声,他老三家里的推门出来,嚷了一声:“是个小子!”
“小子好。”鲍二爷说。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你不进来瞅瞅?”他老三家里的叫她大伯子。
鲍彦山耸了耸肩上的袄,站起身进屋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咋样?”鲍二爷问。
“就那样。”鲍彦山回答。
“起个啥名?”
鲍彦山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号叫个鲍仁平,小名就叫个捞渣。”
“捞渣?!”
“捞渣。这是最末了的了,本来没提防有他哩。”鲍彦山惭愧似地笑了一声。
“叫是叫得响,捞渣!”鲍二爷点头道。
他老三家里的又出来了,冲着鲍彦山说:“我大哥,你不能叫我大嫂吃芋干面
做月子。”说完不等回答,风风火火地走了,又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端着一舀小
麦面,进了屋。
“家里没小麦面了?”鲍二爷问。
鲍彦山嘿嘿一笑:“没事,这娘们吃草都能变妈妈。”此地,把奶叫作了妈妈。
大狗子背了一箕草从东头跑来:“社会子死了!”
东头一座小草屋里,传出鲍五爷哼哼唧唧的哭声,挤了一屋老娘们,唏唏溜溜
地抹眼泪甩鼻子。
“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咋老不死啊!你咋老活着,活个没完,活个没头。你个
老绝户活着有个啥趣儿啊!”鲍五爷咒着自个儿。
他唯一的孙子直挺挺地躺着,一张脸蜡黄。上年就得了干痨,一个劲儿地吐血,
硬是把血呕干死的。
“早起喝了一碗稀饭,还叫我,‘爷爷,扶我起来坐坐。’没提防,就死了哩!”
鲍五爷跺着脚。
老娘们抽搭着。
队长挤了进来,蹲在鲍五爷身边开口了:
“你老别忒难受了,你老成不了绝户,这庄上,和社会子一辈的,‘仁’字辈
的,都是你的孙儿。”
“就是。”
“就是啊!”周围的人无不点头。
“小鲍庄谁家锅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
“我这不成吃百家饭的了吗!”鲍五爷又伤心。
“你老咋尽往低处想哇,敬重老人,这可不是天理常伦嘛!”
鲍五爷的哭声低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老见过哪个
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
“就是。”
“就是啊!”
鲍五爷抑住啼哭:“我是说,我的命咋这么狠,老娘们,儿子,孙子,全叫我
撵走了……”
“你老别这么说,生死不由人。”队长规劝道。鲍五爷这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二
鲍山那边,有个小冯庄,庄上有个大闺女,叫小慧子。60年,跟着她大往北边
要饭,一去去了二三年。回来时,她大没了,却多了个二岁的小小子,说是路边上
拾来的。她就叫他拾来,他就叫她大姑。于是,渐渐的,一庄子人都改口叫大姑了。
大姑一辈子没嫁人,守着拾来过。大姑疼拾来,疼亲儿似的。拾来吃稠的,大姑喝
稀的;拾来穿新的,大姑穿补的。只见大姑对拾来翻过一次脸,倒也不是为什么大
事。拾来不知从哪翻出个货郎鼓,坐在门口摇着耍,大姑劈手夺过去,给了他一耳
巴子。多少好东西叫拾来糟蹋了,大姑也不心疼,也不知这货郎鼓是金打的,还是
银打的。倒是有些蹊跷。还有一桩蹊跷事。有一天,几个媳妇姊妹坐在一堆晒太阳
纳鞋底,拾来走过来,一头钻进大姑怀里,伸手就掀她的褂子前襟。大姑脸变了,
推开拾来,站起身拾了板凳就朝家走,留下拾来呆站着。媳妇们逗拾来:
“想吃妈妈?找你娘去,这是你姑啊!”
拾来扁扁嘴,要哭又没哭。
渐渐的,庄上传出一个怪话,说的什么怪话,从不叫大姑听见,倒是常常有人
去问拾来:
“拾来,你大姑那货郎鼓找来让我耍耍可管?”
“拾来,你大姑的妈妈你吃过吗?”
“拾来,你大姑……”
拾来虽小,却晓得问的不是好话,倒不回去向大姑学嘴,只是一味地沉默。问
的人便越发觉着蹊跷,越发地要问。
拾来阴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一声不作地走了。于是,人们更加觉着这一大一小
共同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而抬来则变得孤寂起来,尽力躲着人,和一切人疏远着,
只与他大姑接近。
就这样,大姑带着拾来过。到如今,大姑老了,没人上门提亲了;拾来大了,
长得又高又大,堂堂一条汉子,干活拿九分五的工了。住的还是大姑她大盖的那间
小屋,快趴到地底下去了,拾来要弯下腰才能进门。屋里黑洞洞的,一眼两块砖大
的窗,冬天塞团草,夏天把草投了。灶底下是张案板,案板边上是一张床,床板上
一领凉席,凉席上一个枕头一条被。拾来大了,一头睡不下了,大姑缝了个布口袋,
塞进麦穰,又做了个枕头。一人一头睡。大姑抱着拾来的脚丫子睡,拾来的脚丫子
一直伸到大姑暖暖的怀里,心里才觉着踏实,不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初春的夜里,拾来觉着有点燥热,忽然睡不着了。一双脚搁在大姑的怀里,暖
暖的,软软的。他轻轻地动了一下脚趾头,脚趾头碰到了一个更加柔软的地方,他
头皮麻了一下,不敢再动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风吹进窗洞,窗洞里的草“嗞
啦啦”轻响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动了一下脚,想离那柔软远一些,不料他的脚在那
柔软暖和中陷得更深了。拾来这才发现,他的脚是在一个温暖的峡谷里。这双脚已
经在这峡谷里沉睡了十五年了。他感觉到那峡谷最底层,最深处,有一颗心在跳动。
风吹进窗洞,轻轻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早起,拾来眼皮子耷拉着喝稀饭,不吭一声。大姑问他:
“怎么啦?哪儿不好过?”
他不说话。
大姑去摸他的脑门。
他一扭头,让开了。
中午,大姑烧开了锅,才见他扛了个凉床架子回来了。问他从哪扛来的,他不
吱声,闷着头,扯绳子网床。
夜里,他自个儿睡在凉床上,枕着枕头,裹着一床破棉絮,缩成了一团,直到
下半夜才慢慢伸展开来。他梦见自己的一双脚又搁进了温和的峡谷里,岂不知大姑
把棉被给他盖上,自己和衣蜷了一宿。
三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
经起定,就叫作《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
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
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
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
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
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情,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还是为
了家乡人民的解放……”鲍仁文启发着。
“哦,动机。”他好象懂了,“没什么动机,杀红了眼。打完仗下来,看到狗,
我都要踢一脚,踢得它嗷嗷的。我平日里杀只鸡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这是一个细节。”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干啥哩?”他动了恻隐之心,
关切地问道。
“我要写小说。”鲍仁文回答他。
“小说?”
“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让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问到了文学的目的,鲍仁文作难了。这是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他
小小的鲍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说了一句:“我自己想写呢!”
“写成书能得钱吗?”老革命锲而不舍地问道。
“没得钱。‘文化大革命’了,稿费取消了。”鲍仁文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你图啥?”又回到了“文学的目的”的问题上。
鲍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忧郁。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大爷,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好?”
鲍彦荣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袋。
“你老吸这个。”鲍仁文递上烟卷。
“我还是吸这个过瘾。”鲍彦荣执意不接受烟卷,他忽然觉着自己在小辈面前
做的有点不体面。
鲍仁文只得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一点火光跳跃着,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的乱扭着。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忽而缩小,忽而护张起来,包围住整间屋子。人坐在
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写一本书。”他心想。他在县中念了二年,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没上
过一天学堂,结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创业史》,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他
有一本《林海雪原》,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不识几个字的……古今中外,无
穷的事实证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奋。“勤奋出天才”,他写在自
家床上。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写在中学里没用完的练习本上,写了有几厚本了。他大他
娘要给他说媳妇,他也拒绝了。先著书,后成家,这也是他的座右铭,记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文疯子”,这里有着几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这
个疯子是文的,而不象鲍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疯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三
是这“文疯子”的“文”里还有着一层“文章”的意思。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他不动声色,心里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鹰
有时飞得比鸡低,而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
四
牛棚里,孤老头子鲍秉义坐在凉床上,唱花鼓戏:
“关老爷门口字两行,古人又留下劝人方。这一字出马一杆枪,二字上横短来
下横长。三字立起来象川字,四字好比四堵墙……”老革命鲍彦荣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听得出神。
鲍彦山家老大建设子替他喂牛,铡齐的麦穰子填进槽,刷啦啦地响。
鲍秉义打小跟一个戏班于唱戏,卖过嘴,叫族里人瞧不起。老了,回来了。孤
身一人去、孤身一人回。问他在外成过家吗?他微微一摇头。有多事的人,给他说
过几回寡妇,他还是微微一摇头。
后来,传出一个怪话,说他在戏班子里,和那挂头牌的女角儿相好了,那女戏
子又把他甩了。还有个怪话,说他对东头鲍彦川家里的有点意思。鲍彦川死了有四
年了,他家里的拖了四个孩子,再嫁也是难。只不过,都是一族里的,论起辈份来,
鲍彦川家里的该叫鲍秉义叔,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他单身一人,就让他喂牛,住在牛棚,他有落脚处了,牛也有照应了。
虽瞧不起他干的那行当,可大人小孩都爱听他唱,都叫他作唱古的。一段曲儿
能唱遍上下五千年的英雄豪杰:
“一字出马一杆枪,韩信领兵去见霸王。
霸王逼在乌江死,韩信死在厉未央。
写个二字两条龙,王母娘娘显神通。
花果高山摆下阵,水帘洞里捉妖精。
写一个三字三条街,陈世美求官未回来。
家里撇下他的妻,怀抱琵琶又上长街。
……”
一把坠子吱吱嗄嗄地拉着过门。
王安忆·小鲍庄
五
捞渣满地乱爬了。小脸儿黄巴巴的,一根头毛也没有,小鬼似的。就是笑起来
的模样好,眼睛弯弯的,小嘴弯弯的,亲热人,恬静人。大人们说他看上去“仁义”。
他没得什么吃,只有他娘的奶。他娘象头老牛——他大说的,吃什么都能变成
妈妈。开始是吃红芋,后来红芋也不能吃净的了,要掺红芋秧子。
他大建设子过年十九了,还没说上媳妇。媒人还没进门,就吓回去了。黑洞洞
的三间屋,给水泡松了,眼看着就要瘫成一堆烂泥。屋里两块床板,两床棉花套子
破成渔网了。
这天,门前来了个打莲花落子要饭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尖尖的下巴
颏,圆圆的一对眼睛。他大姐抱着捞渣站在门前玩,那小妮子站定了,打响莲花落
子。滴溜溜的打了一转,才开口唱道:
“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
他大姐还没过门呢,涨红了脸,唾了一声,进屋去了。他娘却乐了,觉着这妮
子鬼得喜人,从大锅里舀了一瓢稀饭给她喝。她不喝,倒在一个大瓷碗里,说要端
给她娘喝。
“你娘在哪里?”他娘问。
“在庄东头大柳树底下,有病了。”小丫头说着走了。
他娘一顿饭吃得不踏实,心里七上八下的,象是搁进了一桩事。吃罢饭,她把
锅撂下,又盛了一满碗稀饭,抓了两张煎饼,往庄东头去了。
庄东头大柳树是小鲍庄最高的地方,那年夏天,下了九天九夜的雨,一整个庄
子,全淹在水里,只露出大柳树的梢,一丛子草似的,停了几十只老鼠。
柳树下果然靠了个病病歪歪的女人,蜡黄的脸皮。小妮子偎在她身边自己给自
己梳小辫。干巴巴猴儿似的人儿,倒有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鲍彦山家里的往这
娘俩身边一蹲,摸摸丫头的辫子,说:
“早年,我也有这么一头好头毛。那时,只扎一根独辫子,这么长一段红头绳。”
她将手指伸成一扎。
后半晌,有人看见鲍彦山家里的,带着外乡人模样的娘俩,往家去了。过了二
日,那女人脸色滋润了一些,走了。小闺女留下了。每日里,跟着捞渣那十二岁的
小哥文化子下湖割猪菜,回到家就抱着捞渣在门前玩,唱小调儿,嗓门又尖又脆,
听着喜人,惹得那些二流子似的小伙站在门前不走了:
“小翠子,唱个‘十二月’!”
鲍彦山家里的便从门里蹦出来,先把二流子们骂退了,再骂小翠子:
“甭唱了,没脸没皮的,唱什么!”说急了,还在她身上拍两下。渐渐的,小
翠子便不唱了。嗓门也象暗了似的,哑哑的,连说话都懒得说了。她唱,她不唱,
捞渣总和和气气地对着她笑,笑得她也只好笑了。
人人喜欢捞渣,独独鲍五爷见了他就来气。为的是捞渣落地的时候,正是他的
社会子咽气。于是他便认定他的社会子是叫捞渣抓了替身。如今他被队里五保起来
了,心中却是很不乐意听说这“五保”两个字。“五保户”在人们心目中,就算是
“绝户”的代名词了。鲍五爷脾气倔,见不得自己成了大伙的累赘,总到队里争活
儿干。队里便给了他些烂草烂绳头,让他搓绳。于是,他每日里就坐在磨房的墙根
下,晒着太阳搓绳。
磨房里人不断。小驴蹄子得得打着地;石磨轱辘辘地压着石盘;推磨的娘们尖
起嗓子吆喝驴;面,沙沙地从筛子上洒下箩。他听着总觉得心窝里暖烘烘的,不那
么寂寥了。
小翠子背着捞渣,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叫驴,来磨面了。
小叫驴套上了套,戴了眼罩,捞渣被放下了地,坐在太阳下抓石子玩,就在鲍
五爷脚边上。鲍五爷斜起眼瞅他,轻轻骂了声:“鬼!”
“鬼”听见了,伸出手拍了一下鲍五爷的大毛窝,笑了。
鲍五爷心里头格登一下子,觉得那笑模样实在象他社会子,鼻子一酸,叫道:
“你这个鬼哦!”
小叫驴得得地围着磨盘转,小翠子轻轻吆喝着:“吁,吁。”
六
鲍秉德家里的又闹了,爬树上梁的,把锅都砸了。几个大男人拉住她,被她拖
了几丈远。最后把她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才捆住了。她龇牙咧嘴地吼着,没人声了。
鲍秉德抱着脑袋蹲着。鲍彦山家里的端了一碗稠得能挑上筷子的芋干子稀饭,
夹了两张煎饼,给他送去。他不吃,说心里堵得慌。众人们也没得法子,只能陪他
叹气。
鲍秉德家里的疯了有八、九年了。她娘家是鲍山那边十里铺的人家,做姑娘时
如花似玉。都说鲍秉德交了桃花运,娶了十里铺的一枝花。不料这娘们中看却不中
用。来的头年怀了一胎,生下是个死孩子,第二年又是一胎,还是个死孩子,怀了
有三四胎,胎胎是死的。暗地里就有人说怪话:兴许是做姑娘时不规矩来着。生下
第五个死孩子时,疯了。疯了以后,那怪话才没有了。说疯子的怪话就太不厚道了。
刚疯的那阵子,曾经有人劝过鲍秉德,把她离了,再娶一个。鲍秉德一口回绝:
“我不能这么不仁不义。一日夫妻百日恩,到这份儿上了,我不能不仁不义。”他
说不出过多的道理,只是口口声声的“不能不仁不义”。后来,“文疯子”写了一
个广播稿,题名大约是“阶级感情深似海”,还是“阶级情义比海深”之类的,投
给了公社广播站,给广播了一下。后来,他又往县广播站投,就没投中。不过,鲍
仁文的名声还是出去了,知道小鲍庄有了个舞文弄墨的。鲍秉德的名声也出去了。
这下子,就是他想离也离不成了。就这么凑合过吧,只是鲍秉德一日比一日话少,
成了个哑巴。他心底深处,很奇怪的,暗暗的,总有点恨着鲍仁文。好象,他给自
己的事情做了包办,后来却又撒手不管,很不负责。而鲍仁文,隐隐的,也有些畏
着鲍秉德,似乎觉着自己欠了他些什么。总之,有些尴尬起来。
鲍秉德家里的在地上乱挣着,一会儿,地上就被她歪了一个坑,浮土一蓬一蓬
地扬起来。这疯子虽说是武的,却不伤别人,只打她男人,打孙子似地揍。鲍秉德
是不怕她揍的,这么捆起来只是为了怕他伤了自己。有一年腊月里,她一股劲跑到
湖里跳了大沟,鲍秉德忘了自己不会水,也跟着跳了下去,让人一起救了上来。
鲍秉德闷着头,不由滴下一滴泪来。他遮掩着大声咳了几声,吐出几口痰,把
那滴泪盖住了。
“你也别太愁了。”鲍二爷劝他,“啥事都有个头,你又没做过缺德事,凭什
么这样难为你。”
“我家里的她娘家,有个疯子,疯得蹊跷,好得也蹊跷。”鲍彦山说,“不知
怎么就疯了,疯了有十几年,爬树上梁的。后来,他奶奶死了,棺材一落地,他这
边立马就好了。醒过来了哩,就好比做了一场梦。问他是怎么啦!他什么也不知道,
这十多年就象是睡过来似的。”
“真是的吗?大家都问问他,连鲍秉德也抬起眼睛,好象看到了一丝希望。
“现在都有两个儿子,好好的,清冷得很。”
“这是胡八扯的。”远远的,蹲着鲍仁文,“说正道的,该送我七奶去城里疯
人院。”
“那是不成的。”大家一起反对。
“那么些疯子都关在一起,不打成一堆,撕碎了才怪。”
“听人说,那就象坐大狱似的。”
“大夫都拿着带钉的棍哩!”
“这不是病!”
鲍秉德自己是不用再说什么了,只是恨恨地盯着了鲍仁文。
鲍仁文长叹一声,立起身,走了。傍晚的太阳,落在地沿上,把他的影子拉得
细溜溜长,孤孤单单地斜过去了。
七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凉床抬出去,在大槐树下睡。等到
秋凉了,外面睡不住人了,把把凉床子扛进屋的时候,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
一条汉子,屋子越发的小了。
拾来越发的孤独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比对平常人还
要疏远得厉害。一天没有三句话,吃饭只听得喝稀饭响。吃罢饭,对坐着,连喝稀
饭的响都没了,只觉得又腻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里听见大姑的磨
牙声,打鼾声,睡也睡不踏实。到后来,他见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象是恨似
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觉得心窝里烦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议,把猪卖了。
“卖就是了。”他没好气地说,象有一肚子火似的。
“卖了猪,扯几丈布,给你缝个新被窝。”大姑说。
“扯就是了。”
“买个凉床子。”
“买就是了。”
“那凉床,冯大家虽然没说要,可话里那音,总是急着要使的意思。”
“还就是了。”他就好象吃了枪子儿似的,绷着脸,埋着头。
“你向队长告个假,上街一趟。”
“不管。”他一口回绝。
“咋不管?”
“不管就是不管。”他硬梆梆地说。自己也不晓得为啥不管,故意要找别扭。
“你不去我去。”大姑也气了。她也弄不明白,这些日子咋侍弄不好这个侄儿
了。
大姑换了一身衣裳,借了一挂平车,把猪捆了,推起就走。她迎着早晨的太阳
走去了,蓝白花的褂子裹着她健壮的身子,肩膀头圆滚滚的,轻轻快快地上了路。
拾来眼睁睁看着他大姑上了路,心中又十分的后悔起来。一整天,他心里都不
安生,不时抬头看看日头,再往大路上眺一眼。大路上走着一挂平车,却不是他大
姑,是个大男人,推着一平车的红芋。
直到收工,他大姑还没回来。拾来烧开了锅,溜上馍,蹲在家门口等着。不晓
得怎么回事,这会儿,他想起了他大姑的种种好处。他心里那一团无名火溶成了一
片热腾腾的东西,象水似的荡漾开来,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想着,该对他大姑好。
上弦月升起来了,碧空上细弯弯的一勾,却把个大地照得明晃晃,白花花。
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都什么时候啦?他浑身一激灵,站
起身,来不及锁门,就往庄头走。迎面过来几个割猪菜的小孩,背上的草箕子比人
高,小山似的。走到跟前,让开了道,看着拾来过去,看稀罕似的。拾来总叫人觉
得稀罕。而面对这么些探究的眼光,拾来更与人接近不了了。他成天价唬着个脸,
叫人见了害怕,岂不知他心里是害怕人的。
白花花的一条大路,弯弯曲曲盘过一道坝子,没了。
坝子上翻过来一只黑虫,顺着白花花的路爬了过来,越来越大了。定睛一看,
是一挂平车哩!
拾来一拍大腿,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去。果然见他大姑推着一挂平车,平车上是
凉床,凉床底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二斤肉,还有一盒卷烟。拾来眼窝热
了一下:她见我吸烟了?
拾来捡了一个烟嘴,拾掇了一个烟袋,背着人吸呢。
他跑上去,接过大姑的车把子,迈开大步,把大姑甩下了二丈远。他的两张大
脚片子踩在白花花的大路上,轻轻巧巧地走着。车轱辘“嗞咕嗞咕”转着。路边一
只小虫“吱吱”地唱,秫秫“刷刷”地在拔节儿。月亮婆婆把什么都照得明明晃晃,
清清白白。拾来心里一片空明,又平静又欢愉。他不明白,事情咋会变得那么好,
叫人觉得,活着是一桩多大的美事,受了多大的恩德。
八
小翠子长个儿了。细溜溜的身子,穿了她大姐的紫花布褂子,直拖到膝盖上。
烧锅,刷碗,割猪菜割的比谁都多。人喜欢她,她也喜欢人。就是不和建设子说话,
建设子也不理她。两人不能搁一个桌上吃饭。有时见了面,隔老远眼皮子就耷拉下
来了,象是几百年的仇人似的。鲍彦山家里的倒喜欢,说这才稳重,稳重好。她对
小翠样样满意,就是有一桩搁在心里老放不下,这丫头子太聪明了。她时常想起第
一次看见小翠的情景:滴溜溜地打着莲花落子,小嘴一张:“这大嫂,实在好,抱
小孩,也不闹!”太鬼了!其实,她最怕的也就是当时她最爱的。看看建设子那么
蔫,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响。这丫头子能乖乖地跟他过吗?鲍彦山家里的心中没有一
点数。因此,有时候,她难免觉得自己要吃亏。逢到这种念头上来,她就拼命地使
唤小翠子,似乎是要在鸡飞蛋打之前把本给捞回来。
“翠,喂猪了!”
“翠,把你哥的衣裳拿河里洗了!”
“死妮子,水缸见底了。”
小翠给使唤得滴溜溜转。她眼睛里的笑模样一天比一天少,变得十分严肃,下
巴颏越发的尖,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有人看见她在庄东头大柳树下哭过,
不出声,抹抹眼泪,赶紧地又走家了。看见的人自然要叹息,可是大家都晓得,比
起别庄上的童养媳,小翠可说是享福了,不挨打,给吃饱。小鲍庄的童养媳是最好
做的了,方圆几百里都知晓,这庄的人最仁义,可惜是太穷了。
有了小翠这一把割猪菜的好手,文化子下了晚学,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
他深感得着了小翠的好处,嘴甜得很,赶着小翠叫“翠姐”。他叫一声,小翠的脸
就红一下。文化子不愧是文化人,读着书,晓得男女平等的道理,有着很先进的民
主思想,见他娘吆喝小翠吆喝得紧了,他常常会挺身而出:“我去担水。”
他担着桶去了,小翠撵着喊他放下。他不干,飞快地跑,小翠便飞快地追。这
么跑着追着到了井沿上,他抢什么似的把桶放了下去,桶脱钩了,飘在水上。傻眼
了。
“你看你,慌啥?”小翠说他。
“都是叫你赶的。”文化说她。
“看你咋办?”小翠说。
“这有啥难的!”文化弯下腰去,伸下扁担去勾,扁担绳晃悠晃悠。
“看你能的!”小翠撇撇嘴,弯下腰去夺扁担。
“我能行。”文化不放手。
“给我。”
“不给。”
两人趴在井沿上,水上飘着一只桶,一根扁担勾晃悠晃悠。井底映着两个人影,
一个小翠,一个文化。扁担钩子勾着了桶,却没吊起来,倒把水搅花了,花了一阵,
又平了。小翠和文化又出来了,看电影似的。
“你看你那样儿!”小翠说文化。
“我看你还怪俊哩,翠姐!”文化嘻着脸说小翠。
“呸!”小翠唾了他一下。
“怎么,我说错了?”
“错了。”
“你丑吗?”
“不是这个错。”
“那又怎么错了?”文化子纳闷。
“就是错,就是错!”小翠点着他鼻子说,那活泼泼的样子又回来了一点。文
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气了。
桶,捞上来了,水打满了。两桶水搁中间,文化在后,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担
搁上肩,弯着腰,半蹲着,等着小翠上肩。刚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过头问道,
“你多大,我多大?”
“你属牛,我属鼠。”文化立即回答。
“那么你咋叫我姐?”
文化一愣。
“可不是你错了!”小翠直起腰,扁担上了肩,刷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
踉跄。
扁担悠着。水在桶里悠着,悠到桶边上,又回来了。
王安忆·小鲍庄
九
捞渣歪歪扭扭地能走了,话也能说不老少了。正吃晚饭,鲍五爷拄着拐来了。
鲍彦山招呼他:
“五爷,来吃。”
捞渣学嘴:“来七(吃)。”
鲍五爷装没听见,不理会他,在门槛上坐下来,看蚂蚁搬家。
“吃过了吗?”鲍彦山紧问着。
“吃过了。”鲍五爷回答。
“咋吃的?”
“煎饼,稀饭,咸菜。”
“你老要懒得烧锅了,就过来。咱家人多锅大,多一人少一人见不着。”鲍彦
山家里的说。
“我能烧。”鲍五爷回答。闷着头看地。天黑了,看不见蚂蚁了,一只蚱蜢蹦
跳过去。
什么东西碰了他的嘴,定睛一看,捞渣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小手里攥着一块煎
饼,捏成了团,直送到他嘴边。他看看捞渣,捞渣朝他笑着,一脸厚道相。他心里
又是格登一下,扭过了脸去。
月亮升起了,眼前豁亮了许多。
鲍五爷掉回头,捞渣正坐在他脚边抓土玩,稀稀的黄头毛底下露出了头皮。鲍
五爷伸出手在那头皮上胡撸了一下,心想:“我咋象是在哪见过这鬼哩。”
前边牛棚里在唱古,队子吱吱嗄嗄地传得老远:
“写一个五字无底洞,薛仁贵跨海又去征东。
征东招够人共马,回马枪挑凤凰城。
写一六字变化开,我配姣娥女裙钗。
带领三千人共马,才把唐王我主救出来。……”
十
在一千里外的北京,正进行着一场江山属于谁的斗争。
一千里外的上海,整好了装,等着发枪了。
十一
里外三新的新被窝,软软和和地裹着拾来。拾来钻在被窝里,舒服得心里发虚,
有点不实在。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舒服才好,反倒睡不踏实了。
月光照进堵了一半的窗洞,落在大姑的床上。大姑盖着一床旧棉被,薄得象纸,
硬得也象纸。
大姑是真疼自己,拾来想。这世上不会再有象大姑这样疼自己的人了。是媳妇
也不能这样,是娘也不能这样,是姊妹更不能这样。拾来这辈子没娘,没姊妹,还
没媳妇,他不知娘、媳妇、姊妹的疼是啥味道,他只觉得大姑的疼是天底下最最好,
最最好的了。
是大姑给铺的被,身下垫一层,身上盖一层,腿后跟还折了一道,紧紧地裹住
了脚。脚一暖,浑身都暖了,俗话说:“寒从脚底来”。好多日子,脚没这么暖和
过了。可是,这暖和又和那暖和不一样。拾来想起那温暖的峪谷。那柔软的暖和是
非常特别地包围着他的脚。
月光移到了大姑的脸上,那脸庞近二年丰腴了起来,只是眼角的皱纹很密。
大姑好象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拾来赶紧闭上了眼,等他再睁眼时,大姑已经掉
过身去,脸朝里了。月光移到了她的身上,洼下去而又凸起来的地方。
过了几日,有一天,大姑对拾来说:
“拾来,你过年就十八了吧!”
“嗯哪!”拾来生硬地回答。天一亮,他夜里的那些柔情便全退潮似地退去了,
不晓得退到什么地方,找也找不见了。
“也该说媳妇了。”她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了。
“二奶她娘家高庄有个闺女,比你长一岁。啥都好,就是小时出花,脸上落了
疤。”她又停了一下。
拾来不吭声,心跳得凶,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你要是愿意,明天就上高庄去一下。我让冯大
家二小子进城捎了两斤果子。”她停住不再说了。她听见拾来的喘气声,象牛一样。
只听得“砰”的一声,碗碎了。拾来站起身跑了,带倒了案板,带倒了板凳,
咸菜碟子掉了,臭豆子撒了一地。
大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碗渣子。进来一只鸡,啄着臭豆子。啄啄,又丢下;啄
啄,又丢下。
拾来出去一天,直到夜半才回来,三星都偏西了。大姑坐在床沿,没睡,等他。
他一进门,拉开被子,蒙上头就睡倒了。
“拾来。”大姑叫他。
他不动弹。
“拾来”,大姑脸对着窗洞,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置一副货郎挑子,你走
吧!”
他不动弹。
“你成人了,自己过去吧。我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也不能守我一辈子。”
他不动弹,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就象掉进了冰窟。
一个风和日暖的早晨,拾来挑着一副货郎挑子,上路了。上路前,大姑不知从
哪摸出一个货郎鼓,她用手抹了抹鼓面,轻轻摇了一下:“叮咚”,货郎鼓响了一
下,响得还脆。她看看鼓,又看看拾来,张张嘴,要说什么,又没说。然后把鼓交
给了拾来。拾来接过鼓看了看,恍恍惚惚记着小时玩过,为了玩它还挨了一耳巴子。
这是他从小长成人,第一次挨耳巴子,就一次,也记得住了。他随手把货郎鼓往货
架上一插,径直走了,没有回头。货郎挑子在他宽厚的肩上晃悠着,货郎鼓清清脆
脆地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大姑听着那鼓声一步一步远远地去了,眼泪直流了下来。
十二
早几天就听说,县上要来个作家,来此地采访治水的事。
这几天又听说,那作家日后就到了,住宿都安排妥了,住县一招。
鲍仁文要去见见那作家。早几天,就把他这些年写的文章拾掇出来,看了几遍,
改了几遍。这几天,又重新抄了一遍,整整齐齐地撂在一起,用他娘糊的鞋靠子贴
上光溜溜的画报纸,做了个精装的封面,封面上用墨笔写了两个立体的美术字——
作品。直弄到夜半。他只迷盹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他起床洗了脸,刷了牙,又
用他娘的破梳子沾了点清水梳梳头,穿上他的蓝卡其学生装,夹着“作品”出发了。
他娘撵了他有半里地,要他捎上半蓝鸡蛋上街卖了。他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
走出了庄子。
太阳很好,把风都暖热了。半个多月没下雨,大路上的浮土有半脚深了。大车
过去,平车过去,自行车过去,人走过去,把个浮土踢起来,扬了个半天,遮黄了
太阳。
他感到燥热,走过大方家井沿上,向个提水的老头讨了半瓢水喝,再接着赶路。
路,向前蜿蜒,看不到头,难得遇见个人。远远的,看见个小黑点。走着走着,
渐渐大了,大了,大了,显出人形了,辨清男女了,认出眉眼了。到了跟前,过去
了,前边只有一条白生生的路,蜿蜒到看不见的远处去了。太阳到了头顶,踩着自
己的影子走。
他觉得困顿,象是睡着了。“作品”的封面滑溜溜的,老往下打滑,他把它搂
搂好,向前走。
这是他的宝贝,他的心肝,他的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他为它熬了多少夜,
熬了多少灯油。他累极了,困极了,难极了,写不出一个字却又非要不停地写下去,
写下去,这时候,他便会困惑起来:
“这么苦究竟是为啥?究竟图的啥?会有个什么结果呢?”于是他会一下子萎
顿下来,心里充满了虚无的情绪。这种心情冲击得最强烈的一次,他竟把他写了九
个晚上还没写完的一篇小说撕了。然而,等那一阵狂暴过去之后,他望着一地的碎
纸片,落寞地哭了。这时,他特别想往什么上面偎靠一下,温暖一下,安慰一下自
己这颗破碎而孤寂的心。他觉得自己苦得很,苦得很。他蜷缩着,自己偎依自己,
慢慢地平静下来,又重新摊开一张纸,拿起笔。除此以外,他不明白还有什么能给
自己安慰和偎靠的。只有这么写着,他才能够希望着什么,妄想着什么。
路,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这是一条寂静的路。他又觉着渴,却再不能遇上一口
井了。
日头偏过正午,他走上了刘庄的地,前边就是县城了。有人担着空挑子往回走,
是从街上下来的。
城里很安静。街中央馆子里,一地的鸡骨鱼刺,一个围着稀脏的围裙的娘们,
正往外扫,招来了两条狗。剃头店里只有一个师傅靠在剃头椅子上打呼噜。一只猪
大摇大摆地从百货店走出来。
他走过邮局,走进招待所。他心中忽然有些紧张。他努力回想着“作品”中最
叫自己满意激动的段落,语句,想给自己增添一点信心和勇气。然而,却怎么也想
不起来,那些绞尽脑汁写下来的章句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发觉,自己过去的半生
的价值,和今后半生的价值,马上就要得到一个裁决。他有些腿软,几乎要掉过头
走去了。
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盹,口水流在衣襟上。一个女人低着头织毛线。没人理会他。
“大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
“大姐”皱着眉头抬起脸,不太耐烦的样子。
“大姐,这里住的可有一位作家?”
“什么‘坐’家,‘站’家,不知道!”她回答。
“就是从外面来的,写文章,写书的。”
“叫什么名儿?”
“不知道。”
“男的女的?”
“不知道。”
她低下头继续织毛线,不再搭理他。
他又恳切地叫了一声“大姐”,没有回应。无奈,只好罢了。他站在招待所门
口,思忖了一会儿,掉过身往县委走去。他有个中学里的老同学,在县委宣传部打
字。
很顺利地找到了那老同学,她也还认得他。而当他向她打听作家时,她却茫然
了好一阵,然后才想起带他去找一位王科长打听。王科长皱皱眉头,抬起手,抖一
抖手腕,把袖子抖下去,露出亮晶晶的坦克链表带,然后才去抚摸锃亮的分头:
“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不清楚,不清楚,听说过。”
“你去问问张科长嘛!”那老同学微微撒娇地扯扯他的袖管。
原来这位王科长只是个干事,“科长”不过叫叫听听而已。等找着了张科长,
真相才大白。是有这么会事,曾经是要来个作家。可是后来不来了。也许是这里治
水的事情不够典型吧,犯不着曲里拐弯地到此地来。于是,便不来了。
鲍仁文寂寞地走在大街上,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悲。倒象是放下了一块石头,觉
得轻了,又觉得空了。他慢慢地走着,觉出了饿,口袋里有一卷夹了大葱的煎饼,
他打算出了城就吃它,走过邮局,他站在报栏前看一会儿报纸。他注意到一张报纸
的下角有一块目录,是省里一个文艺刊物的目录。何不向他投一稿试试呢?他忽然
想到。不由激动起来,血液向上涌去,脸红了。他镇定了一会儿,默记下那刊物的
地址。然后,走进邮局,在角落里坐下,翻开他的作品。
他把“作品”放在桌沿底下看,没有人瞅见。邮局里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
在缝一只包裹。那老头象是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样子,戴了一副框架发黄的眼镜,
笨手笨脚地拿着一管大针,一针一针缝合着包裹。包裹是寄往青海的——鲍仁文偷
看了一眼。
鲍仁文挑了一篇小说,又挑了一篇散文,想想,再挑了一篇小说,卷在一起。
柜台里的人问他:“是什么东西?”
“稿子。”他迟疑了一下,脸红了。
“什么?”那人不明白。
“稿子。”他说,脸又白了,好象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那人把稿子往秤上一扔,过了秤,然后又拿起来往一个大筐里一扔。鲍仁文瞅
在眼里,怪心疼的。就好象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要去远门游历去了。
从邮局出来,他心里却又一片恬静。太阳落了,黄黄地照着路边的土墙。有人
进了馆子,传出划拳声。猪,哼着。广播里在播放一支快活的曲子。
他算着那稿子的路程,什么时候可以到省城了。他从这一刻起,就在等待了。
他从此便有了理由等待,有了东西可希望了。
他觉着很幸福,不由跟着广播哼了一句,没合上调,哼得难听,赶紧住了嘴。
晚霞在他身后的天空上变幻着。他看不见晚霞,只觉着了那绚烂的光。
十三
大姑耳朵跟前,老有一只货郎鼓在响着: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四
太阳落到地边上,割猪菜的孩子都往家走了。小翠和文化来得晚,草箕子里还
差点儿才满。
“文化子,你每日价,在学校,一早晨,一白天,忙的啥呀?”小翠子问道。
“上课呗。语文、算术、地理、历史、自然……学习就是了。”文化告诉她。
“学啥哩?我看你啥也不懂,桶掉井里也勾不起来,割猪菜割得多笨!”小翠
子讥笑文化。只有在湖里,对着文化子,她才敢撒野。
“哼,我懂的,你不懂的,多着呢!”文化子不服气,他在学校里尽得两分,
只有在小翠跟前,才有得显摆。
“你说说看!”小翠斜着眼瞅瞅他。
“你知道,人是打哪儿来的?”文化问。
小翠噗哧笑了:“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呗!我当你知道什么哩。在学校里就学了
这个?躲滑罢了。”
文化微微一笑,不与她斗嘴,继续深入问道:“娘是打哪儿来的?你会说娘是
姥姥肚里生出来的。姥姥打哪来的?姥姥的姥姥打哪来的?”
小翠果然被问住了,扑闪着大眼睛,不吱声了。
“告诉你吧,人是猴子变的。”文化压低声音,极其神秘地说道。
小翠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你看,猴和人象吧?活象!”
“那,猴又是什么变的呢?”小翠怔怔地问。
“猴子,是鱼变的。”文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很肯定地说出来了。
“咋是鱼变的?”小翠困惑极了,鱼和人可是一点也不象。
“你知道吧,这是地球。”
“地球?啥球?”
文化打了个格愣,感到和小翠说话十分困难,由此领会到了进行启蒙教育的必
要性:“就是咱们住的这地。”文化用脚跺跺地,又伸出胳膊划了个圈。
小翠转头看看周围,大地笼罩在苍茫的暮色里。
“这地上,最早,最早,最早,最早,什么也没有,只有水,只有水。”
“哦!”小翠抬起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出着神。
“只有水,只有水。”
“那可不就象闹水的时候。”小翠轻轻地说。
“你们那地方也闹水?”文化问。
“差不多年年闹。我小时候,刚满周岁那一年,闹的可凶。听俺娘说,没天没
地了,只有水。”
“你能记得?”
“我记得,……有一条长虫。”小翠怔怔地说。暮色越来越浓,她的眼睛在暮
色里闪亮着,象两颗星星。
“回家吧。”文化有点害怕。
“割满了就走。”小翠子垂下眼睛割了一棵富富苗。
文化低下头,割了一棵七七芽:“回家吧!”
“你割不满没事,我割不满可不管。”小翠忽然气了。
“瞧你说的,我娘就这么偏心吗?”文化有点难堪。
“你娘偏心,天底下没有比你娘更偏心的娘了。”
“你咋胡说哩!”文化也有点气了。
“咋是胡说?你娘为啥叫你念书,不叫你哥念书?”小翠回过头,一双黑黑的
眼睛看定了他。
文化说不出话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哥人老实哩。”
“谁稀罕他老实。”小翠子提起草箕子,跨过两条芋头趟,又蹲下了。
“老实人靠得住。”文化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小翠不理他,手脚麻利地割着猪菜。她眼尖,哪儿有猪菜都逃不过她的眼。她
的手快,眼到了、手也到了。过了一会儿,小翠说话了。
“文化,你往后给我讲讲,你们上的学吧。”
“管。”文化说,又加了一句,“那还不管。”
小翠说:“我不会亏待你,我唱曲儿给你听。”
“唱个‘十二月’。”文化子立马说。他是从那些二流子嘴里听说有个“十二
月”,也不知“十二月”究竟是什么,想得心里痒痒的。
小翠子稍停了会,唱了一句:
“正月里来本是个新年。”
她调门起的很高,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颤颤的。文化觉着,小草抖索了一下。
四下,毕静。
“喜欢笑那哈万象更新。牵挂个美少年,知心人难见,相思对谁言……”她哀
哀怨怨地唱着,并不懂一字一句里的意思,听大人唱,她也唱,唱熟了,便觉出那
一股凄戚很对她心思。
她凄凄戚戚地唱着,文化子凄凄戚戚地听着。
王安忆·小鲍庄
十五
捞渣会给鲍五爷送煎饼了。这倔老头才怪,谁送他饭食,他都不要,似乎一吃
人家饭,他便真成绝户了。可是捞渣给送去,他便为难了。看看那张小脸,不收就
觉着不过意。
捞渣会的拉呱了,见鲍五爷一个人孤得慌,晓得同他问长问短地解闷。
“吃过了吗?”他问鲍五爷。
“吃过了,你哪?”鲍五爷搭理他。
“吃过了。”
“吃的啥饭食?”鲍五爷问他。
“吃的面条子。”
“不孬。”
“你吃的啥?”他问鲍五爷。
“煎饼,稀饭,臭豆子。”鲍五爷一字一句地回答,毫不含糊。
“蛐蛐儿。”他拿给鲍五爷看。
“是蛐蛐儿。”五爷点头。
“是男的,是女的。”
五爷笑了:“这鬼。蛐蛐儿咋说男女,要说公的,母的。”
“是公的,是母的?”
五爷自己默了一会儿神,感叹道:“要论起来,说男女也没错,也是个性灵。”
“把它放了吧!”捞渣忽然抬头说。
“放就放吧。”五爷说。
一老一小看着那蛐蛐儿一蹦,蹦没影了。
捞渣和鲍仁远家二小子说“斗老将”。鲍五爷帮着捞渣捋杨树叶子,捋了满满
一大鞋壳,一小鞋壳。鲍五爷捂一只鞋,捞渣捂一只鞋,一捂捂两天。捂出来的杨
树叶梗子,黑得油亮,比麻还韧。鲍仁远家二小子的杨树叶梗子捂得嫩,拉不过捞
渣。斗一个,断一个,斗一个,断一个。急眼了,越急越断。捞渣就把自己的换给
了二小子。然后,二小子便翻本了,斗一个,赢一个,斗一个,赢一个。捞渣输惨
了,可他不急不躁,依然是喜眉喜眼的。鲍五爷在边上瞅了这半晌,等二小子走了,
他问捞渣:
“捞渣哎,你咋把你的‘老将’全换给二小子了?”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说。
“你输了不难受吗?”
“难受。”
“那你还换给他?”
“我看他要哭了。”捞渣又说。
鲍五爷不问了,看看捞渣,在他稀稀拉拉的黄头毛上胡撸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停了一会儿,自语似地说:
“你也该让他,论起来,你是他叔哩。”
十六
大姑老听得见一只货郎鼓响: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十七
鲍仁文每天收工都要往庄东大路上走两步,见有没有送信的来。大前天迎到一
回,有两封信,一封是鲍彦海家大小子打金华部队上来的;一封是鲍二爷家的,打
关外来的,鲍二爷家里的是那年他闯关东从关外带来的。昨天又迎到一次送信的,
却没有信,送信的只是打这里路过,往大刘庄去的。
今天他又往大路上走去,远远地听见有什么在响:叮咚,叮咚,象是一只货郎
鼓,渐渐的才看见过来一个人,是个走路的,担着货郎挑,慢慢地近了。
他背后是太阳,红通通的停在大路的尽头,他走在大路上,货郎鼓叮咚叮咚响
着。
“兄弟,你见没见有骑车子的往这边来?”鲍仁文大声问道。
“没有。”卖货的回答。走近过来了,剃得雪青的头皮,黑黝黝的脸膛子,宽
肩大膀,嘴唇上的胡子却还没硬,软软地趴着。
“大哥,前面的庄子叫什么名?”他问道。
“小鲍庄。”鲍仁文回答他,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哦,这就是小鲍庄。”小伙子说,和鲍仁文齐着肩走,货郎鼓叮咚叮咚地响。
“怎么,你知道小鲍庄?”鲍仁文瞅瞅他。
“咋不知道?小鲍庄的名声可响哩。都知道这庄上人缘好,仁义。”小伙子说。
“哦。”鲍仁文不再问了。
小伙子东张西望着,早有几个小媳妇听见货郎鼓声音,探出头来了。
“大兄弟,你停一停,让我挑个顶针儿。”有人喊。
回头一看,见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台子上走下来。她黄白的皮肤,头发在脑
后随随便便窝了个纂,耳朵边上散落下几络头发。身上穿的褂子破得可以,好象就
前后披了块布,闪闪忽忽,飘飘荡荡,结实的身躯时隐时现着。她走到货郎挑子跟
前,低下头,在匣子里挑顶针儿,手腕圆圆的。垂下的眼睑上长着密密长长的眼毛,
是个毛呼眼。
“收工啦?大文子。”她招呼鲍仁文。
“买针啊?二婶子。”他招呼鲍彦川家里的。
又来了几个媳妇儿,要买针头线脑的。鲍彦川家里的,挑个顶针儿挑个没完了。
“他二婶,你再挑也挑不出金的银的来。”鲍彦山家里的说她。
“我就是买根针,也要挑个可心的。”她回答,耐心地挑着。“大兄弟,打哪
儿来的?”鲍彦山家里的问他。
“打山那边来的。”
“家里有父母吗?”
“没了。”小伙子翁声翁气地说。
“有兄弟姐妹吗?”
“没。”
“呀,是个苦命的孩子。”鲍彦山家里的抬起头看他,看他宽鼻大眼,生得厚
道,不由怜惜起来。
鲍彦川家里的正试着一个顶针儿,试戒指似的。这会儿回过头来问:
“你叫个啥名儿?”
“拾来。”他说。他发现这女人的声音好听,低低的,厚厚的,听起来就好象
一股温吞吞的河从心上淌过去。
她终于挑好了,把一个两分的分币递到货郎手里,温呼呼的,有点儿潮。
一群媳妇姊妹围着他,都抬头看他,看得他背上冒冷汗,不自在得很。
“咦唏!”娘们同情地叹息着。
拾来脑门上开始冒汗,虽说别扭,可心里却暖和和的。自打走出冯井,他第一
次露出了笑脸儿。
那么些媳妇姊妹的手在他匣子里翻江倒海地翻腾,他一点不生气,蹲下来,拔
出烟袋。烟荷包里却挖不出烟了。忽然,“啪”的一声响,一样软呼呼的东西掉在
他手上,一个烟荷包。抬头一看,那买顶针儿的二婶正看着他,说了声:“吸吧!”
转身走了。一件破大褂子挂在身上,飘飘忽忽的上了台子,闪进一扇门里。
这天夜里,拾来宿在牛棚,和唱古的鲍秉义挤一床。晚上,牛棚里照例挤了一
屋人,听他唱古:
“写一个七字把腿翘,关老爷乎提偃月刀。
我问老爷哪儿去,霸王桥上去逮曹操。
写一个八字两边排,八仙随后过海来。
兰彩和撕掉阴阵板,四海龙王又糟糕。
……”
十八
鲍彦山家里的很纳闷:小翠可不是天天在眼皮底下转,怎么猛的一下,开始长
身子了。那身板不再是竹杆子似的直溜到底,不知什么时候圆了,结实了,胸脯子
满满的,小腿肚子鼓了起来,尖下巴颏子圆了。女大十八变,变俊了,水灵了。
多少人同她说:“该给孩子圆房了。”
她同男人商量:“该给孩子圆房了。”
建设子已经二十四,该圆房了。
小翠子觉出了不对劲。她娘待她和气多了,那天失手打了个碗,也没说她,只
叫她扫干净碗渣子,别让捞渣扎了脚,便完事了。文化子却又远着他,不再与她说
长道短的了。建设子白天黑夜地收拾里屋,往地上垫土,往墙上抹石灰。而庄上那
些大嫂大婶们,都对着她挤鼻弄眼的,诡计得很。
小翠子把捞渣从屋里拽出来,带到井沿上,问他:
“捞渣,翠姐待你好不好?”
“比亲姐还好。”捞渣说。
“那你为啥骗翠姐?”
“我没骗。”
“你骗了。”小翠激将他。
“没骗,真没骗!”捞渣急了。
“好,你不骗我,那你告诉我,这几天,我娘和我大商量啥了?家里要办什么
事了吗?”
“俺大哥要娶媳妇了。”捞渣说。
小翠子只觉得头脑子“轰”的一声,炸了似的。她定定神,夸奖捞渣:“说实
话才是好孩子,你回家吧。”
“你上哪儿?翠姐。”捞渣问。
“我站一会儿。”她说,又改口道,“我上二婶家去借个鞋样子。”
捞渣走了,没走远,站在树影里瞅着小翠,他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
小翠一会儿,回转身,慢慢地朝东头走去,越走越快,捞渣撵不上了。
她跑到庄东头大柳树前,一头歪倒在树底下,抱着树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
边嚷,嚷一句话: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哭声几乎把全庄的人都招来了,捞渣早已跑去报了信,鲍彦山和他家里的一起
跑来了,要把小翠拖回家去。小翠死抱着柳树干不松手,嚎着: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旁边的人都忍不住滴下泪来,特别是刚过门的小媳妇们,更是触景生情,哭成
泪人儿了。
鲍彦山家里的流着泪劝小翠:“咱娘俩一起过了这么些年,有什么话儿不好说,
要你这么伤心?”
小翠往树身上撞着头,声泪俱下:“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
“娘也不瞒你了,娘是想着要给你们圆房了,建设子过年就二十五了……”鲍
彦山家里的哭得比小翠还凶,又伤心又忍不住觉得委屈,眼泪象小溪似地流了个满
脸。
“我才十六岁,我才十六岁!”小翠嚎累了,抽抽搭搭地说着。
“建设子虽说生得笨,心眼是好的,丫头。你跟他过,亏不了你的。”
“我才十六岁……”
“你是老大媳妇,这个家就是你当了。丫头,你就不想想娘的心了吗?”
小翠只是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却牢牢地抱住树干,拖也拖不开。直到
鲍彦山当着众人面,宣布圆房再缓二年,她的手才从柳树干上松开了。
事情过去了。小翠子的下巴颏子又削了下去,而身子上圆起来的地方却不再平
复下去。她眼睛里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连个笑丝儿也没了。她娘对她又抠起来了,
文化子却有点讨好她,见她扫地,就来夺她的扫帚。而她呢,却对文化子结下了仇,
把扫帚“啪”地朝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终于有一天,文化子在井沿上截住了她:
“小翠,你咋啦,我怎么你了?”
“你没怎么我?”
“那你呕啥?”
“呕你没怎么我。”小翠恶作剧地笑笑,担起扁担要走。
文化子按住扁担,不让她起:“你把话说明白。”
“我的话再明白不过了。”
“我咋听不明白?”
“你没长耳朵,你没长人心。”
“你咋骂人!”
“就骂你,没心没肝没肺没肚肠!”她一猛劲,担起了水桶。
文化子没防备,跌了个四脚朝天,恼了。
小翠子却笑了起来,“咯咯咯咯”,清脆的笑声把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打那
以来,她是第一次笑。
文化子就不好再恼了。
十九
早起,鲍秉德家里的忽然清清冷冷的说道:
“也苦了你了。”
鲍秉德心窝里一热,鼻子一酸,不由落下了泪来。
他家里的也落泪了:“我拖了你半辈子了,也该到头了。”
鲍秉德一听这话不吉祥,赶紧喝住了她:“什么到头不到头的,一日夫妻百日
恩,咱们这一辈子好歹都守在一起了。”
她不言声,抹了一把泪,便起身去喂猪。猪食烧得稠稠的,搅得匀匀的。鲍秉
德好久没见她这么利索过了。头发梳平了,光溜溜地在脑后窝了个纂,海昌蓝的褂
子很可体。鲍秉德不由看呆了。他想起她做姑娘的时候:他提着两包果子去相亲,
一上台子就看见一个小姊妹坐在门口纳底。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脸庞象一轮
满月,额头上一排牙子齐崭崭地盖到眉毛上头,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眼稍微微挑
了挑。他看呆了,她忽然脸红了,站起身进了偏屋,只见一条大粗辫子在他脸面前
扫了过去。他想起她做新娘子那天:大辫子窝成一个硕大的纂,小山似勾坠得脑袋
往后仰,乌黑的头发里埋着一截红头绳,大红袄儿,脸儿象一朵桃花。她端坐在那
里,任人怎么闹她只不言声,也不笑,也不恼。鲍秉德只盼着闹房的快走,快走……
他想她刚有喜的那阵子:她想吃酸,他跑到山那边去找杏子。每天夜里,他都要趴
在她肚子上听听动静,他听得清清泠泠,有一颗心跳,扑通扑通的。他记得他做了
个梦:她生了,下了一个大蛋,再仔细瞅瞅,不是蛋,是个大地瓜。后来,生了个
死孩子。他揍过她,关着门揍。她一声不哼,任他拳打脚踹,也不哭,也不叫。揍
过了,也不和他呕气,照样的,他要咋,她就咋。他揍过了,也心疼,也后悔,可
是急了,便什么都忘了,外人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渐渐的,她的圆脸变长脸了,
红颜色褪去了。后来有一天,鲍秉德收工回家,见地没扫,锅没烧,一地的碎碗渣
子。正要发火,却见他家里的坐在小凳上拔自己的头发玩儿,一边拔,一边朝他乐……
“上工去吧!”她叫醒了他。他这才听见上工的锣在敲:噹,噹,噹,噹,噹,
他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走了。
在湖里平地,鲍二爷和他挨着趟。他告诉鲍二爷:
“她的病见好哩!今天早起清清泠泠的说话哩!”
“她咋说?”鲍二爷问。
鲍秉德一五一十地把那些话都说了。不料鲍二爷变了脸,锨把子拍了一下地:
“不对啊!秉德。”
“咋了?”鲍秉德头皮一麻,心里格登的一下。今儿早起,他心里隐隐的,也
有点觉着,不对劲。只是说不上来。
“我说老七,你还是回去守着她的好。”鲍二爷说。
“她今早清泠得很哩,比往常都要清泠。”他说,心里“怦怦”地乱跳。
“就是这清泠不对啊,她糊涂着倒不怕。”鲍二爷跺跺脚。
众人都围拢过来,纷纷劝鲍秉德回家去守着她。鲍秉德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提
起铁锨走了。
他快快地抄着大步往庄里跑。平整过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看不到边。远远
的地方有一丛绿树,那就是小鲍庄。他快快地跑着,跑了半天也跑不近。四下里静
静的,隐隐传来说笑声。太阳高了,烤得背上发烫。好象有鸟叫。风贴着地过来了,
把裤腿灌满了。
他跑进了庄子,庄子里静静的,见不到人。象是有个小孩担着水穿过杨树林子
走过来,再一细瞅,又没了。他跑得喘不过气来了,稍稍放慢了脚步,心想:不会
有什么事了。这一庄子都静得睡着了似的,能有什么事?一只狗在喉咙里吼着跑过
来,几只鸡悠闲地散着步,啄着土坷垃。太阳,明晃晃地照着。
他吐出一口气,有点笑话自己疑神疑鬼。这会儿,再跑回湖里去,也不值得了。
他掮起铁锨,慢慢地上了台了。
有一只烟囱冒烟了,不是他家的。
他家的门闩着。他推了推,推不动。里面扛上了。他拍着门,叫“哎——”
他叫她“哎”,她也叫他“哎”。不能象别人那样,叫“孩他爹”,“孩他娘”。
没个孩子,连个叫头也没了。
她不应声。
他又叫:“哎——”
还不应声。
他急了,砰砰的拍着门,脚上来踹了几下,铁锨头拍掉了。招来一群小孩和老
娘们,一起打门,一起叫。门硬是叫顶开了。进了门,鲍秉德扑通一下坐倒在地上
了,只看见一件海昌蓝褂子在眼前晃悠,地上一把踢翻的板凳。他家里的,悬在梁
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放了下来,放平在地上。她居然还有气,没勒对地方。鲍
秉德上前一把搂住她放声大哭起来,屋里顿时唏嘘一片。
捞渣早已往湖里去喊人了。不一会儿,呼啦啦来了一大下子人。鲍仁文拖开鲍
秉德,上来就做人工呼吸,是那年在中学里上生理卫生课时学的。队长那边就招呼
人,整好了凉床,把人抬起就走。
“钱!”鲍秉德绝望地叫道,“我兜里半个钱也没啊!”
“队里给你齐。”队长回头对他嚷。
“大伙儿给你齐。”众人对他嚷。他这才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去了。
两天以后,鲍秉德用挂平车,把他家里的推回来了。他家里的坐在平车上,啃
一颗青桃,三岁毛娃似的。象是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什么事也不曾有过似的。
王安忆·小鲍庄
二十
耕读老师来动员捞渣上学了。捞渣七岁了,该上学了。
可是文化子已经在公社上中学了。一家供不起两个学生。他大说:要就是捞渣
上,要就是文化上。
要早二年,就好办了,文化子巴不得不上学呢!可如今不同了,文化子不知咋
的开了窍,一下子学进去了。从班上最后一名蹿到第一名。小鲍庄只有三名考上公
社中学的,他就占了一名。他读书上劲多了。家里没得粮票给他带去吃食堂,他就
每天来回跑,二十里路哩,中午带一卷煎饼,泡着茶吃。苦死了。
捞渣也想读书。庄上在学校的孩子,脖子上都有一条红围脖,这就叫他羡慕。
他虽然还不知晓这红围脖是啥意思,可他知道是叫人学好的。那天二小子的红围脖
叫老师要回去了,因为他和人打仗,把人门牙敲掉了。可见,做了坏事是不能得的,
反过来,就是做好事才能得红围脖了。
他大说,还是让捞渣读吧,文化子能写个信儿记个帐就算了,回来做活也算是
个大半劳力。文化子不干了,又哭又闹还不吃饭,捞渣便说:“让我二哥念吧,我
不念了。”
文化子这才收了眼泪,下湖去给捞渣逮了一只叫天子,小翠用秫秫秸编了个小
笼子。捞渣玩了小半天,就把它给放了。“它自个儿在笼子里,太孤独了。”他说。
他大摸摸捞渣的头,叹着气:“好孩子,过年大一定叫你念。”
捞渣不念书了,成天下湖割猪菜,和着一班小孩子。小孩子都围他,欢喜和他
在一起。谁走得慢,捞渣一定等他。谁割少了,不敢回家,捞渣一定把自己的匀给
他。谁们打架了,捞渣一定不让打起来。跟着捞渣,大人都放心。这孩子仁义呢,
大家都说。
捞渣能割猪菜了,鲍五爷却连绳头都搓不动了,成天价只能坐在墙根底下晒太
阳,一直晒到中午,懒懒起来走回家烧锅。捞渣就不让他走了:
“来俺家吃吧!”
鲍五爷也不推了。吃长了,他大就逗捞渣:“你老叫五爷来家吃,俺家粮食不
够吃了,咋办?”
捞渣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少吃一张煎饼,少喝一碗稀饭。可管?”
他大这才笑出来,摸摸老儿子的脑袋。
这天,嫁到山那边的大闺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捞渣就到鲍五爷那里去借一宿,
和鲍五爷脚对脚地挤一床。鲍五爷偎着捞渣小猫似的身子,说:
“捞渣,五爷的被窝叫你捂热了。”
“五爷,我每天给你捂被窝。”捞渣说。
鲍五爷偎着捞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窝里滚烫滚烫的。话也多了:
“捞渣,你来和五爷睡,你大答应吧?”
“我大最依我了。”捞渣说。
“你娘答应吧?”
“我娘也依我。”
“他们要说我这老头子啰嗦哩。”
“不会哩。”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烦了。”
“好日子都在后头哩,”捞渣开导五爷,“二小子每天上学,他说老师说的,
好日子都在后头哩!四人帮打倒了,立马有好日子哩!”
“捞渣,你想不想上学?”
“想。”捞渣说,然后又说,“不想。”
鲍五爷看出他是想的:“你们学费要几块钱呢?”
“不少,三块多哩。”
“五爷给你付了吧。”
“不能,五爷,你的钱是大伙儿的……”
这一句话提醒了鲍五爷:“是的,我吃的是百家饭,我是个老绝户噢!”
“五爷,你咋是绝户呢!咱都叫你爷爷哩。”捞渣说。
“鬼哦,你的嘴好乖哟!”鲍五爷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捞渣,你有点象我
那社会子哩。”
捞渣没应声,睡着了。
“眉眼象,脾性也象。”鲍五爷说。
捞渣睡得安静,连丝鼻息声都没有。窗洞叫堵上了,屋里黑得伸出手不见五指。
“和社会子一样,都仁义。从不和人吵嘴磨牙……”鲍五爷对着黑暗拉着呱。
墙根有一只虫吱吱地叫着。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写一个九字挂金钩,七狼八虎窜幽州。
就数十字写的全,刘邦去也没回还。”
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
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肉了。两手黄澄澄的大秫
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
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
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象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他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
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
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
坦。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象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的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象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
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格登,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
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
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
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象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
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象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
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
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唰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
法,找了鲍仁文来说情。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
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
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
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
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动。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
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作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
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
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
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文疯子”。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于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
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甩”字就全包
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甩”了,一个男人“甩”,那还怎么做人?还怎
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
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得唱。”
文化子愣了一会儿,晓得是犟不过小翠的,他总也犟不过小翠,犟不过心里还
乐滋滋的,真不知见了什么鬼!“那我唱个别的。”他请求。
“也管。”小翠通融了。
文化子苦着脸想了想,又说“唱个革命歌曲。”
“唱吧!”
文化子沉吟了一会儿,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开口了:“一条大河波浪宽——”
他唱了一句便停下来,偷眼瞅瞅小翠,看看她的反映,他怕她笑。
她没笑,看着他,微微张着嘴,倒有些吃惊似的。
“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文化子一边唱一边偷看她,她默着
神,象在想什么。
“听惯了艄公的号——”文化子唱得鼓起了喉咙,只好认输,“实在是吊不上
去了。”
小翠子象醒过来似的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说:“这个曲儿怪好听的。”
文化得意起来,雪了耻似的。
文化子不读书的消息一传开,那耕读老师便闻讯而来,动员捞渣上学。不得已,
他向鲍彦山兜出了心底话:
“说实在的吧!我这个耕读老师做了这些年,至今也没转正。您让捞渣上学,
也是给我脸面。这第一期的学费,我替捞渣交了吧!”
鲍彦山看看老师,终于点头了。不过学费没让老师交,他说:“真让他念书了,
我就得供他学费,万不能让你老师掏腰包。”
他是说话算话的,一口气交了学费,还花了六毛七分钱,给捞渣买了个新书包。
鲍五爷在拾来的货郎挑子上拣了支花杆铅笔,给放在书包里了。
捞渣上学了,做小学生了。第一学期,就得了个“三好学生”的奖状。
小翠把捞渣的奖状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个不停,看完了便问文化子:
“你念这些年咋没带回过一张花纸来家?”
文化子不屑地看了一眼奖状:“这不算什么。”
“啥才算什么?”小翠回他嘴。
他俩时常这么一句去一句来的拌嘴,鲍彦山家里的都看在眼里了,慢慢的看出
了些个意思,夜里,在枕头上,和男人商量:
“小翠十七了,该给他们圆房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翠忽然不见了。割完最后一垅麦子,小翠说:
“你们先回家,我去沟里唰唰毛巾。”然后就再没回来。
王安忆·小鲍庄
二十五
现今文艺刊物多起来了,天南海北,总有几十种。鲍仁文往四面八方都寄了稿,
那一厚本“作品”已经拆开寄完了。寄出去一份,他就增加一份期待。他的生活里
充满了期待,没有空隙去干别的了。他和他老娘那三亩四分地里,苗比别人少,草
比别人多,都种不过二婶的地。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魔了。他娘甚至跑到二十里
地外,三里堡的土地庙去烧了一炷香。那土地庙早已被毁了,她就把香插在庙前边
的大树上。这个庙的菩萨灵,她认为。
他那在县委宣传部打字的老同学给他个消息,省里要开一个笔会。笔会,就是
许多作家聚在一起,谈谈,玩玩,以文会友的意思。笔会先在省城开,然后就要到
这鲍山去玩玩。这些年旅游风盛,稍有点来历的地方都叫拿出来作胜地了。鲍庄要
说起也算有点来历的,据说,那上边还有个什么脚印儿,是那位鲍家的先人巡察治
水情况时留下的。还有一个洞,洞里有石桌石椅,是那位先人坐镇指挥时用的。据
说,那里也要设置旅游点了,当然,眼下只有一座小房子,里面有卖茶的。荒荒的,
野野的,作家们就是要看这野味,亭台楼阁,绮山绣水看惯了,要换换口味。
于是,这批作家便要来游一下鲍山。
于是,省里早早就通知了县里,要县里早早做好准备。县文联——现在县里都
有文联了——计划着请这些作家们和本县的文学青年见见面,座谈座谈,讲讲话,
指导指导,以繁荣基层文学创作。海报贴出去了,要听讲座要见面的,得买票。不
到两天,票就全卖出去了。现今的文学青年也是非常多的。
那老同学也代鲍仁文买了一张票。鲍仁文早早地就在盼望这一天了。长这么大,
读了这么多小说,这么地热爱文学,可他却从来没见过一个作家。这实在是太不公
道了。
他早早地就在盼这一天了。眼看着这幸福的一天之前的那些不幸福的日子,一
日一日熬了过去。那老同学却托人带话来说:讲座见面会取消了。作家们不来鲍山
了。因为有的要到西双版纳开笔会,有的要到九寨沟开笔会,还有的要到西藏参观
访问,剩下二三个虽没别处的笔会邀请,却也没了兴致,终于没能成行,早早地分
散到各地去开笔会了。近来的笔会是非常多的。比起那西双版纳、九寨沟、西藏,
这鲍山又野得很不够了。
于是,他又只能继续往各地刊物寄稿子,继续期待着,继续什么也期待不着。
每日里,他在自家那三亩四分地里做活儿,脑子里就象在开锅,种种事情涌上
心头,种种滋味充斥在心里。想想年龄是偌大,著书是偌渺茫,没有业,也没有家,
这么一日一日过去,实在令人惧怕的很。那一日复一日的单调平凡的生活后面,究
竟掩隐着什么?前头的希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达?他又恨不能马上跨过五年八年,
看看那前景是如何锦绣,或者如何黯淡,也好早早死了心。因此,他望着那毒辣辣
的日头,就有些为难起来,究竟要它过去的快还是慢呢?
和他的地挨边儿的是鲍彦川家里的地。她每日里带着十一岁的大儿子在地里做
活,不兴歇歇的。天不亮来了,天黑了还不归。吃饭也不回去,她八岁的闺女提着
个蓝子给送来,就在地里把张煎饼卷巴卷巴,吃了,喝几瓢凉水。然后再接着干。
“一个人管吗?二婶。”他每日都要招呼她一声。
“管。”她回答。她就是说不管,也不见得有人来帮她忙。这地一到手,人就
象疯了似的,恨不能睡在地里,谁也顾不上谁了。这阵子,真是谁也顾不上谁了。
不过,每隔三五日,鲍仁文就看见有个膀大腰圆的外乡小伙子在二婶家地里做
活。看看不象是雇工,二婶待他象自家兄弟,他待二婶也不外。他干活肯下力得很,
一点不掺假。再说,这年头,又上哪儿去请雇工。就算有雇工,二婶也未必请得起。
那小伙子最多有二十岁,憨憨厚厚的。要来总是晌午后来,一干干到天黑。有
一次,他直起腰左右看了看,正好看到鲍仁文,便龇着牙笑了一下,牙白得耀眼。
鲍仁文认出了,就是那天挑货郎挑的弟们。
小伙子和二婶不外的很。有一次,见他给二婶翻眼皮,二婶眼里进了颗砂子;
有一次,见二婶帮他挑手上的刺儿。二婶吸烟,小伙子帮她点火;小伙子吸烟,二
婶帮他点火。他叫她“二婶”,她叫他“大兄弟”,孩子们叫他“叔”。瞅不透他
们是什么关系。瞅着只觉得怪有趣儿的。
日子过得那么平淡,难捱,看看他俩,倒也解解闷。
二十六
这天,那小伙子正给二婶锄地,却呼啦啦地跑来了一伙子人,为首的正是鲍彦
山。他抡起扁担,一家伙把那小伙子掀翻在地上了。接着,一伙人就拥上来,连打
带踢,那小伙子抱着头在地上乱滚。
二婶担着一挑水走到地边,来不及搁下桶就朝这边奔过来了。桶翻了,水涓涓
地流着。
二婶跑着跑着,绊倒了,爬起来再跑,一边叫道:“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她跑到跟前,就去拖鲍彦山,鲍彦山给了她一脚:“连你一起打。”
她被踢得蹲了一下,又站直了,跑上几步,扑倒在鲍彦山脚边,抱住鲍彦山的
膝盖:“大哥,你饶了他小命一条吧!”
鲍彦山不由放下了扁担,瞅了一眼弟妹,叹了一口气,骂道:“你这不要脸的
娘们,还有脸给他说情!”说罢,就一使劲甩脱了她。
二婶翻转身,索性抱住了那小伙子,不管不顾地嚷:“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
的事!是我偷了他汉子,没他的事!”
一阵更加激烈的拳脚交加。二婶和那小伙子紧紧抱成一团,再不作声了。任他
们怎么踢,怎么打,怎么骂,只是不作声。
打累了,终于歇了手,在他身上踹了一脚,说道:“下次再叫我瞅见你往这庄
上跑,没你好果子吃。”
他们抱成一团,一动不动,象死过去了似的。人走了,半晌过后,才动了起来。
小伙子哇的一声哭了“二婶,我干了缺德事,败了你家的门风。你揍我吧!”
“这不怪你,”二婶整了整衣衫。眼里没有一滴眼泪,干干的。
“我连累了你,二婶。”
“是我连累了你,拾来。”
“我这就走,再不敢来了。”
“你要走,就走吧。”二婶幽怨地看着他。
他爬起来,要走,却又蹲倒了,脑袋垂在了裤裆里。
“你咋不走?”二婶问他。
“我走了,这地你自己咋锄得完。”拾来说。
“我能锄。”
“那,我走了。”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对二婶说。
“慢,你的货郎挑子叫他们砸散了,你拿什么去做买卖?”
“我能拾掇。”
两人不再说话,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二婶慢悠悠地说:“我说,拾来。”
“我听着哩。”
“我说,你要不嫌我年岁大,不嫌我孩子多,不嫌我穷,你,你就不走了!”
二婶说罢,猛地扭过脸去了。
拾来却抬起了脸,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他感激涕零地叫了声:“二婶!”
“你别叫我二婶了。”
“管。”
“你叫我,孩他娘。”
“管。”
二婶慢慢地转过脸,望着拾来,泪糊糊地笑了。拾来也憨憨地笑了。两张鼻青
眼肿的脸,就这么泪眼婆娑地相对着,傻笑着。
拾来留下了,却不敢叫本家兄弟们看见。可是这怎么瞒得过人!鲍彦川的本家
兄弟到处寻着拾来。
拾来去找队长,现在分地了,没有队了,也就没队长了,队长叫作村长了。村
长不如队长能管事。他说他管不了鲍家兄弟,他心里也是不想管,这事儿不能管。
这是小鲍庄百把年来头一桩丑事,真正是动了众怒。
拾来是个五尺高的汉子,不是一只烟袋一只鞋,不能藏着掖着。早晚叫他们瞅
见了,便跑不了一顿饱打。拾来叫他们打急了,撒腿就跑。二婶在后边大声地叫:
“往乡里跑,往乡里跑!”
一句话提醒了拾来,拾来抱住脑袋,掉转身子就往乡里跑。一气跑了七八里地。
到了乡里,才算有了公断:照婚姻法第几第几条,寡妇再嫁是合法的,男方到女方
人赘也是合法的。从此,拾来在小鲍庄有个合法的身分,不用躲着人了。
可是,倒插门的女婿难免叫人瞧不起,连三岁小孩都敢在头上动土。干干净净
的鲍姓里,忽然夹进一个冯姓,并且据说这个冯姓也不那么地道,纯净,是硬续上
的,来路十分不明。叫众人难以认可。一篓瓜里夹进了葫芦,叫人怎么看得顺眼。
再加上拾来和二婶的年龄,总给人落下话把。好在,拾来从小是在这种好奇又鄙夷
的目光中长大,这对他不新鲜了。而他漂落了这几年,终于有了个归宿。他一点儿
没觉着二婶对他有什么不合适的,他想不出他怎么去和一个大闺女过日子。和着一
个小姊妹过日子,那也叫过日子吗?二婶对他,是娘,媳妇,姊妹,全有了。拾来
心满意足,胖了,象是又高了一截子,壮壮实实,地里的活全包了。
二十七
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天气预报:
今天晚上,阴有雨,雨量小到中等,局部地区有大到暴雨。预计明天,仍有中
到大雨。希望有关部门及时做好防汛工作……
县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乡里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村里也成立了防汛指挥部。
二十八
雨下个不停,坐在门槛上,就能洗脚了。西边洼处有几处房子,已经塌了。
县长下来看了一回。
乡长下来看了两回。
村长满村跑,拉了一批人上山搭帐篷,帐篷是县里发下来的。
这天,天亮了一些,去薄了一些,雨下得消沉了一些,心都想着,这一回大概
捱过去了。不料,正吃晌饭,却听鲍山西边轰隆隆的响,象打雷,又不象打雷。打
雷是一阵一阵的轰隆,而这是不间断的,轰轰地连成一片,连成一团。“跑吧!”
人们放下碗就跑,往山东面跑。今年春上,乡里集工修了一条石子路,跑得动了。
不会象往年那样,一脚插进稀泥,拔不起来了。啪啪啪的,跑得赢水了。
鲍秉德家里的,早不糊涂,晚不糊涂,就在水来了这一会儿,糊涂了,蓬着头
乱跑。鲍秉德越撵她,她越跑,朝着水来的方向跑,撒开腿,跑得风快,怎么也撵
不上。最后撵上了,又制不住她了。来了几个男人,抓住她,才把她捆住,架到鲍
秉德背上。她在他背上挣着,咬他的肩膀,咬出了血。他咬紧牙关,不松手,一步
一步往东山上跑。
鲍彦山一家子跑上了石子路,回头一点人头,少了个捞渣。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直起嗓门喊。
文化子想起来了:“捞渣给鲍五爷送煎饼去,人或在他家了。”
“他大,你回去找找吧!”鲍彦山家里的说。
水已经浸到大腿根了。
鲍彦山往回走了两步,见人就问:“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和鲍五爷走在一起呢!”
鲍彦山心里略略放下了一些,还是不停地问后来的人:“见捞渣了吗?”
有人说:“没见。”
有人说:“见了,搀着鲍五爷走哩!”
水越涨越高,齐腰了。鲍彦山望着大水,心想:“这会儿,要不跑出来,也没
人了。”
后面的人跑上来:“咋还不跑!”
“找捞渣哩!”
“他早过去了,拖着鲍五爷跑哩!”
鲍彦山终于下了决心,掉回头,顺着石子路往山上跑了。
鲍秉德家里的折腾得更厉害了,拼命往下挣,往水里挣。鲍秉德有点支不住了。
“你不活了吗?”他大叫道。
她居然把绳子挣断了,两只手抱住她男人的头,往后扳。
“狗娘养的!”鲍秉德绝望地嚎。他脚下在打滑了,他的重心在失去。他拼命
要站稳。他知道,只要松一点劲儿,两个人就都完了。水已经到胸口了。
她终于放开了男人的头,鲍秉德稍稍可以喘口气。可还没来得及喘气,她忽然
猛地朝后一翻,鲍秉德一个趔趄,不由松了手。疯女人连头都没露一下,没了。
一片水,哪有个人啊!
水撵着人,踩着石子路往山上跑。有了这一条石子路,跑得赢水了。跑到山上,
回头往下一看,哪还有个庄子啊,成汪洋大海了。看得见谁家一只木盆在水上漂,
象一只鞋壳似的。
村长点着人头,除了疯子,都齐了,独独少鲍五爷和捞渣。
“捞渣——”他喊。
“捞渣——”鲍彦山家里的跺着脚喊。
鲍彦山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他和鲍五爷了吗?”
“没见,我没说见啊!”回说。
鲍彦山急眼了,到处问:“你不是说见了吗?说他牵着鲍五爷!”
都说没见,而鲍彦山也再想不起究竟是谁说见了的。也难怪,兵慌马乱的,瞅
不真,听不真也是有的。
鲍彦山家里的跳着脚要下山去找,几个娘们拽住她不放:“去不得,水火无情
哪!”
“捞渣,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只得哭了,哭得娘们儿都陪着掉泪。
“别嚎了!”村长嚷她们,皱紧了眉头。自打分了地,他队长改作了村长,就
难得有场合让他出头了,“还嫌水少?会水的男人,都跟我来。”
他带着十来个会水的男人,砍了几棵杂树,扎了几条筏子,提着下山去了。
筏子在水上漂着,漂进了小鲍庄。哪里还有个庄子啊!什么也没了,只有一片
水了。一眼望过去,望不到边。水上飘着木板,鞋壳子。
“捞渣——”他们直起嗓子喊,声音漂开了,无遮无挡的,往四下里一下子散
了,自己都听不见了。
“鲍五爷——”他们喊着,没有声,好比一根针落到了水里,连个水花也激不
起来。
筏子在水上乱漂着,没了方向。这是哪儿和哪儿哩?心下一点数都没有。
筏子在水上打转,一只鸟贴着水面飞去了,鲍山矮了许多。
“那是啥!”有人叫。
“那可不是个人?”
前边白茫茫的地方,有一丛乱草,草上趴着个人影。
几条筏子一齐划过去。划到跟前,才看清,那是庄东最高的大柳树的树梢梢,
上面趴着的是鲍五爷。鲍五爷手指着树下,喃喃地说:“捞渣,捞渣!”
树下是水,水边是鲍山,鲍山阴沉着。
男人们脱去衣服,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空着手,
吸一口气,再下去……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拾来一个猛子下去了好久,上来,
来不及说话,大口喘着气,又下去,又是好久,上来了,手里抱着个东西,游到近
处才看见,是捞渣。筏子上的人七手八脚把拾来拽了上来,把捞渣放平,捞渣早已
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却翘着,象是还在笑。再回头一看,鲍五爷趴在筏子上早
咽气了。
筏子比上来时多了一老一小,都是不会说话的。筏子慢慢地划出庄子,十来个
水淋淋的男人抬着筏子刚一露头,人们就呼啦的围上了。
一老一小静静地躺在筏子上,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安详,睡着了似的。那老的眉
眼舒展开了,打社会子死,庄上人没再见过他这么舒眉展眼的模样。那小的亦是非
常恬静,比活着时脸上还多了点红晕。
鲍彦山家里的瞪着眼,一字不出。大家围着她,劝她哭,哭出来就好了。
村长向人讲述怎么先见到鲍五爷,而后又下水去找捞渣。
拾来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讲述:“我一摸,软软的。再一摸,摸到一只小手。我
心里一麻,去拽,拽不动,两只手搂着树身,搂得紧……”
人们感叹着:“捞渣要自己先上树,死不了的。”
“捞渣要自己先跑,跑得赢的。”
“那可不是?小孩儿腿快,我家二小子跑在我们头里哩!”
“捞渣是为了鲍五爷死的哩!”
“这孩子……”
打过孟良崮的鲍彦荣忽然颤颤地伸出大拇指:“孩子是好样儿的!”
“我的儿啊——”鲍彦山家里的这才哭出了声,在场的无不落泪。
捞渣恬静地合着眼,睡在山头上,山下是一片汪洋。鲍秉德蹲在地上,对着白
茫茫的一片水,唔唔地哭着。
天渐渐暗了,大人小孩都默着,守着一堆饼干、煎饼、面包,是县里撑着船送
来的,连小孩都没动手去抓一块。
天暗了,水却亮了。
王安忆·小鲍庄
二十九
这次大水闹得凶,是一百年来没遇到过的大水。可是全县最洼的小鲍庄只死了
一个疯子,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这孩子本可以不死,是为了救那老人。
水下去了,要办丧事了。大伙儿商议着,不能象发送孩子那样发送捞渣。捞渣
人虽小,行的是大仁义,好歹得用一副板子送他。万不能象一般死孩子那样,用条
席子卷巴卷巴。
男人们去买板子了,女人们上街扯布。蓝的卡,做一身学生制服,鱼白色的确
良,缝个衬里褂子。还买了双白球鞋。捞渣打下地没穿过一件整褂子,都是拾他哥
哥们穿破穿烂的。要好好地送他,才心安。
全庄的人都去送他了,连别的庄上,都有人跑来送他。都听说小鲍庄有个小孩
为了个孤老头子,死了。都听说小鲍庄出了个仁义孩子。送葬的队伍,足有二百多
人,二百多个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
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鲍庄的大人,送一个孩子上路了。
小鲍庄只留下了孩子们,小孩是不许跟棺材走的,大人们都去送葬了。
女人们互相拉扯着,唔唔哭,风把哭声带了很远很远。男人们沉着脸,村长领
着头,全是彦字辈的抬棺,抬一个仁字辈的娃娃。
刚退水的地,沉默着,默不作声地舔着送葬人的脚,送葬队伍歪下了一长串脚
印。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到大沟边。坑,挖好了,棺材,落下了,村长捧了头一捧土。
九十岁的老人都来捧土了:“好孩子哪!”他哭着,“为了个老绝户死了,死的不
值啊!”他跺着脚哭。
风吹过大沟边的小树林子,树林子沙啦啦的响。一满沟的水,碧清碧清,把那
送葬的队伍映在水上,微微地动。土,越捧越高,越捧越高,堆成了一座新坟。坟
映在清凌凌的水面上,微微地动。
他大在坟上拍了两下,哑着嗓子说:
“孩子,大委屈你了,没让你吃过一顿好茶饭!”
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了,大沟的水哭皱了,荡起了微波。把那坟影子摇得晃晃
的。
天阴阴的,要下似的,却没有下。鲍山肃穆地立着,环起了一个哀恸的世界。
这一天,小鲍庄没有揭锅,家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人们不忍听他娘的哭声,
远远地躲到牛棚里,默默地坐了一墙根,吸着烟袋。唱古的颤巍巍地拉起了坠子:
“十字上面搁一撇念作千字,
千里那哈又送京娘。
有九字往里拐念力字,
力大无穷有燕张。
有人字一出头念入字,任堂辉结拜杨天郎……”
鲍二爷轻轻问老革命:
“鲍秉德家里的找到没有?”
老革命目不转睛地看着唱古的,轻轻说:“没有。”
“这就怪了。”
“大沟都下去摸过了。”他盯着唱古的回答。
“这娘们……兴许……怪了……”鲍二爷摇头。
老革命一字不拉地听着:
“有五字添一个单人还念伍,
伍子胥打马又过长江。
有四字添一横念西字,
西凉年年反朝纲。
……。”
三十
鲍仁文把拾来和二婶的故事,写了一篇文学色彩很浓的广播稿,寄给了广播站。
题目叫作《崇高的爱情》。他写拾来不嫌二婶年纪大,孩子多,二婶则不嫌拾来没
根底,没地又没房。由于有了崇高的爱情,他们便结为伴侣。白日辛勤地劳动,夜
里在灯下制定“致富计划”。等等等等。不出一星期,就广播了,引起了极大的轰
动。有人从十几里外来小鲍庄,为了看一眼拾来和二婶。可是,这并没有改变拾来
在小鲍庄的地位,人们还是叫他“倒插门”的。
和他家地连边的还有鲍仁远家。他光天化日之下,犁去二婶两犁地,拾来也不
敢作声。因此二婶没有男人时没受过欺负,这会儿有了男人,倒任人欺负了。而没
有男人的二婶不是个省油灯,到处敢和人争和人吵,和人理论理论,现如今有了男
人倒不敢了,象有了什么短处似的。她总觉得自己这个男人不是明门正道的,自己
心里先亏了三分理,便再也嚷不出去了。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男人好啊,不论
是明道还是暗道。有个男人,心里踏实多了,过日子有个帮手,到底不那么累人了。
她从心底里是感激拾来的。可是她又隐隐地觉着,自己也是收容了拾来。所以,她
使唤拾来起来,那话里总难免有一种不客气的味道:
“拾来,水缸见底了!”
拾来便去挑水。
“拾来,烧锅!”
拾来便烧锅。
“拾来,锅溢了。”
拾来便不烧。
“拾来,猪跑了。”
“我正吃饭哩!”拾来说。
“你不能吃着撵着吗?”
于是拾来便卷巴一张煎饼跑去了,嘴里“罗、罗”的叫着。
拾来也习惯了,任她使唤。使唤不怕,就怕她嘟囔。有时候,拾来任务完成得
不那么圆满,她就会嘟囔个没完。拾来虽说是个倒插门的,毕竟也是个男人,也有
脾气,发作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于是就要闹。不过,他们闹起来和别人不一样。他
们插着门闹,压着声儿闹,打死了也不叫唤。闹完了,打完了,开了门,又象没事
人一样了。夜里,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该干啥还干啥。
拾来隐隐有点不满足的是,这个家他作不了主。这个家是二婶的家,有什么事,
人家从不找他,而是直接去找二婶。其实,就是来找他,他也会去问二婶的,可人
们连这个过场都不记着要走一走。而二婶呢?也常常忘记和他打商量。比如,小三
子上学的事。其实,她要来问他,他也会让三子上学的,她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
他能亏待的了吗?可是二婶问都不来问他,好象他不是这家的男人似的。他心里自
然有点不自在。心里不自在吧,又不好说出来,憋又憋不住,就在别的事上露出了
脸色:
“稀饭咋这么稀,是涮锅水吗?”
“我多放了半瓢水,你凑合喝吧,老爷!”二婶说。
“干一天活,喝这个管吗?雇的短工也得管饱饭!”拾来放下锅,搁重了一点,
“砰”的一声响。
“你走街窜巷卖货的时候,能喝上这个就不错了哩。”二婶撇撇嘴说。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话说到了拾来的短处,也是痛处,他干脆把碗摔
了。
二婶也会摔碗,摔得比他响,“乒乓”的,当然,没忘了先关门。
打一次,闹一次,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次一次多了,总归要留下一点什么。
一点一点的积了起来,自然是个事儿。虽然不大吧,可搁在心里也是个疙瘩,怪不
畅快的。不过,过日子嘛,不畅快原来就比畅快多,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能过下去。
不如人家的有,可人家不如的也有。就是这么回事。
广播稿在乡里广播了不久,又在县广播站广播了。拾来和二婶觉得怪臊的,可
毕竟有点得意。成了名人了,便也觉得不该闹。想不闹就能不闹了吗?也不能。他
们只能把门关得更严,声音压得更低。
鲍仁文听到县广播站广播了,便激动得了不得。要知道,被县广播站选中稿子,
这在他的文学生涯中,是一个制高点。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来的一个印象,就是县
广播站广播过的稿子都要在县文联办的一份名叫《文苑》的刊物上发表。他沉住气
等着县文联给他寄到有他稿子的《文苑》。等了半个多月,也不见动静,又不好意
思问上门去,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再加工成一篇小说,给省里的刊物寄走了。接下
来,就又是无穷无尽的等待。至于拾来和二婶在屋里打架,他就不负责了。
三十一
捞渣死后,文化子叫他娘数落得够呛。样样事情,他娘都要拿捞渣来对照他。
而他自己也奇怪起来,怎么相对着自己每一处缺点,捞渣都有一处优点。而他的缺
点又那么多,一动弹就露出了马脚。于是,便不时提醒起他娘对捞渣的怀念,数落
之后便是哭,哭起来就没个完了。
“文化子,给娘捶捶背。”他娘叫道。
“我在喂猪哩。”他说。
他娘便哭了:“捞渣要在,不用我说,他就给我捶了。捞渣在,我一进门,他
就递洗脸水过来了,不要我动弹了。捞渣,你咋走得那么早哩……”
哭得人心里酸酸的,烦烦的。文化子憋得慌。他心里也难受,难受的不仅仅是
弟弟死了。当然,弟弟死了,他也难受得象心里剜去一块肉似的。这个弟弟好,虽
然比他小许多,却处处让他。要不为让他,也能早一年读书,多挣两“三好学生”
的奖状来家了。可是,难过归难过,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哩。因此,活着
的人就不免要多想想活着的人,活着的事。
他想小翠子。自打小翠子走了,他才渐渐明白过来,小翠子是喜欢自己的,而
自己也是喜欢小翠子的。并且,小翠子对他的希望,也一日一日的明了起来了。文
化子变闷了,比他哥还闷。小翠子走,他哥也难过,难过的是媳妇没了。他哥二十
六了,想媳妇呢。而他文化子难过的不是媳妇,她不是他的媳妇。哥哥还没媳妇,
他不敢想媳妇。所以,他又盼着他哥快娶媳妇,但是,最好不是小翠子,一定别是
小翠子,可千万别是小翠子。哦,小翠子,可千万别回来。可是他又耐不住地想小
翠子回来。下湖去,他想着,小翠子跑过来,推了他一个脸朝天;井沿上,他想着,
小翠子蹦出来,按住他的扁担:“还我的‘十二月’!”他想起他“还”她的那支
歌儿,叫她一下子就唱会了,一丝音儿都不跑。“你该是上学念书的。”文化子叹
了一口气。他发现小翠子对他的希望其实也是她自己的希望。她真该去上学的。而
如今,连他自己都没得学上了,还谈什么小翠子呢!
他想学校,想看书了。他常常跑到鲍仁文那里去,借书看,和他拉呱。他自己
也觉得出奇,如今和谁都不大能拉得来,却和鲍仁文能拉。
“文哥,你不能老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吧!”他说。
“我不能象众人那样过下去。”鲍仁文回答。答得莫名其妙,可文化子全懂。
“你不觉得苦?”
“苦倒不怕,只要有盼头。”
“你有盼头吗?”
“想就有,不想就没有。”鲍仁文极其微妙地笑了一下,可文化子全领悟了。
“怎么过不是过一辈子呀,是不是?文哥。”
“只要自己觉得有滋味。”
“各人有各人的过法,是不是,文哥?”
“别看别人怎么过,只管自己,就行。”
“也别管别人怎么看咱们过,只管自己过的,就行。”
他俩象参禅似地,能拉一夜。每次从鲍仁文那破得不成样的屋子里出来,文化
子便觉得心时敞亮了一点。
有一天夜里,他从鲍仁文家回来。走到家门口,忽然从黑影地里闪出一个人,
站在了他的跟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牢了他。是小翠!他险些儿叫出了声,小翠
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住他,跑到了家后。小翠的手滚烫滚烫,他拽住再不松开了。
两人跑下台子,钻进秫秫地,这才站定。小翠回过头,看着文化,文化也看着
小翠。小翠的脸盘子瘦了一圈,眼睛更大了,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月光将秫秫叶
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影子摇晃着,她的脸一明一暗,象在梦里似的。
“你跑哪儿去了?”文化子想去摸摸她的脸,却不敢,倒被这个念头弄得哆嗦
起来了。
小翠子不回答,只是看定了他。
文化子不由害怕起来了,推推她:“你咋又回来了?”
“为你回来的。”小翠子说,眼泪直流了下来,很大很大的泪珠儿,打在秫秫
叶儿上,“啪啪”的响。
这下轮到文化子不说话了。
“你不要我回来?”小翠艾怨地问。
“我正想着找你去。”
小翠子一把抱住了文化子的脖子,文化子这才敢抱住她。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
看了一会儿,挪了一点,再看一会儿,再挪一点儿。下露水了。秫秫在拔节,“刷
刷”地轻响着。一只秋虫在“吱吱”地唱。秫秫叶子摇晃着,把影子晃到小翠身上,
又晃到文化子身上。露水凉凉的,甜甜的。
“翠,别走了。要走,我们一起走。”
“我回来,就是来讨你这句话的。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
“我也不怕,翠。”文化子喃喃地说。
“我就要你这句话,文化。”小翠喃喃地说。
“我想你想得好苦。”文化子哭了。
“我想你想得好苦。”小翠哭得更伤心了。
“我都想你来骂我,打我。”
“贱骨头!”小翠破涕而笑了。笑了一声,又哭了。
两人轻轻地笑着,又轻轻地哭着。月亮悄悄地看着他们,秫秫叶儿悄悄地拍打
着他们。
三十二
鲍秉德结婚了。娶的是十里铺的一个麻脸大姊妹,虽是麻脸,人长得粗笨,可
还是大闺女的好啊!是鲍彦山家里的给做的媒,一说便成了。立马定好了日子,说
娶就娶过来了。虽然那疯子才死了不过三个月,但大伙儿都谅解:这男女两头都不
能等了。三亩四分地躺在那里了,天天要人伺弄,家里没个做饭的不成。再说,鲍
秉德年已过四十,等着抱儿子哩。
庄上有头有脸的,鲍秉德全请,还请了鲍仁文。可是鲍仁文却推托有事,没去。
他坐在他那小破屋里,听到鲍秉德家里传过来的划拳喊令声,心中十分怅惘,象是
失落了什么。他觉着,有些寂寥。一盏孤灯伴着个孤魂,自己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活
的个什么。
那边象是更喧哗了,许是在闹房。又静了下来,大约新娘子在唱小曲儿了。静
了一阵,又闹起来,大约是唱毕了。鲍仁文屏着气听那边的动静,没提防门开了,
进来了一个文化子,把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看新娘子了?”鲍仁文问他。
“瞅了一眼。”文化子说。
“咋样?”
“一脸的坑。”文化子坐在床沿上,翻着书。
鲍仁文脑袋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望着黑洞洞的梁。
“俺娘又在哭,想捞渣了。捞渣去年这个时候,和俺娘坐一条板凳掰大秫秫棒
哩。”
“捞渣是个好样儿的,连鲍彦荣这个功臣都敬着他几分。”鲍仁文说。
“文哥,你不能把捞渣的事写个文章吗?”
“写捞渣?”鲍仁文坐了起来。
“捞渣不是为自己死的,是为鲍五爷死的,有写头哩!”
“可不是,可以写个报告文学。”鲍仁文自言自语道。
“俺这弟弟够苦的,才过了九个年,还没做人呢!就没了。”
“他人虽然小,做的是大德行。”
“俺娘一哭就叨叨,没给他吃过一顿好茶饭。今年能收得多,能吃饱肚了。他
又不在了。”
鲍仁文下了地,脚在床下边摸着鞋。他完全被激动了起来,浑身充满了一种幸
福的战栗。“灵感来了。”他说,“是灵感来了。”他肯定。赶紧地摸笔、摸纸,
把文化子完全忘了,撇在一边。
他不理会文化子,文化子也不理会他,脱了鞋,上了床,枕着胳膊躺倒了,和
鲍仁文换了地方。他望着黑洞洞的梁。
小翠子今天晚上不知会不会来了,庄上这么大的动静,人来人往走马灯似的,
到三更也消停不了。小翠子在十里地以外的柳家子给人做短工,说一得闲就过来。
让文化子每天晚上,月到中天了,就到家后台子上去望望。他们约好,咬着牙等,
等建设子娶上了媳妇,小翠回来,和文化子成亲。她虽然和建设子一没结婚,二没
登记,可全庄的人,所有的人都认定她是建设子的媳妇了。而文化子,则是她的小
叔子。所以,她必须等建设子成了家才能露面。
鲍彦山家里的,为建设子的事愁得不能行。她明白,建设子说不上媳妇的重要
原因,是家里没房子。那三间破泥屋,经这么一场百年不遇的水一泡,又趴下去了
一截,屋顶天天往下掉土坷垃,就不定什么时候就全趴下了,把一家几口人全埋在
了里面。她和男人筹划着,收了秋,把粮食除了留种,全卖了,盖房子。可是没粮
食吃什么呢?这又是要发愁的事。两口子,每天夜里在枕头上烙饼,翻来翻去,翻
到鸡叫天亮。
文化子望着屋梁,那屋梁上头象是有个黑不见底的大洞,望着望着,文化子觉
着自己好象陷进了那大洞。
那边静下来了,有人打门前走过,说话的声音碰地响:
“麻脸倒不怕,能生养就行。”
“看她那粗腰大腚,能生一窝哩!”
“奶奶的,清泠。”
脚步沓沓地敲着泥地,远去了。
月到中天了。
王安忆·小鲍庄
三十三
二婶家大小子有十六了,长成个大个儿,黑黑的脸膛子,不笑。去年,还叫拾
来“叔”,今年不叫了。拾来叫他,他也爱理不理的。二婶什么事都跟他商量,就
更不和拾来商量了。拾来常常窝气,实在气不过了,他便把那散了架的货郎挑找出
来拾掇拾掇,看见了货郎鼓。他拿在手里轻轻一摇:
“叮咚,叮咚。”
货郎鼓的声音生脆生脆。拾来愣愣着,象是想起了什么,最后又什么也没想起。
他把货郎鼓往腰里一插,挑起货挑子走了。也没跟二婶打个招呼。二婶烧好了锅,
等拾来吃饭,等等不来,等等不来。庄前庄后找了一遍,人说,没见拾来,倒见有
个货郎,打大路上走过去,那模样确是有点象拾来。她赶紧跑回家找那散了架的挑
子,一找没找到,她便明白了。
“我怕你不回来?贱样!”她撇撇嘴,自己盛碗稀饭,抓张煎饼吃了,把锅刷
了睡了。一夜没睡踏实,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要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有人敲门。
没人敲门。
第二天早起,她该干啥还干啥。第三天也这么过了。到了第四天,她有些沉不
住气,夜没合眼,围着被坐在床上,吸着烟愣一宿。天亮了,她换了件海昌蓝的半
新褂子,决定去找拾来了。
“我娘,你去找啥?找个熊!”大小子粗鲁地对她说。
“我去找你大!你个没良心的杂种!”她乱骂着,大小子不敢作声了。她还骂:
“要没他,你早死了,不饿死也得累死。他是你大。别看他大不了你多少岁,也是
你大。你敢不叫他大,你看着……”二婶骂着,不由有点心酸。她想起拾来刨地的
模样,光着脊梁骨,背上的汗珠子亮晶晶的,把裤腰都滚湿了。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大路白生生的,翻过了前边的坝子,不见了。他
忽然想起了一个月亮夜,这路白花花的,坝子上翻过来一只甲虫,慢慢的近了,近
了,是一架平车,一个穿着蓝白花夹祆的女人拉着平车,车上有个凉床架子,一个
篮子,篮子里有布,有棉絮,有果子,还有一盒烟卷。他心乱跳着,眼窝里热乎乎
的,象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抬起手摸了一把。庄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老人和孩
子。他走到他家的草屋跟前,那草屋几乎全陷到地底下去了,地面上只剩个烂屋顶
了。前前后后的倒有了好些青砖到顶的房子。
门上没锁,虚掩着,推门推不动,再使劲,门倒了。屋子里空空的,一地的碎
麦穰穰子。阳光从窗洞里透进来,卷着几缕灰。屋里只有一眼灶,两个床,一个板
床,一个凉床。他站着,头快碰上屋梁了。门口拥着几个小孩儿,愣着眼看他。
“这屋的人呢?”他问小孩儿。
“走了。”小孩儿回答。
“走哪儿了?”
小孩儿面面相觑,一个大点儿的说:“上北边了。”
拾来站了一会儿,走了出来,把门装好,掩上,回过身来。
阳光扎着他眼疼,睁不开。太阳晃眼。
拾来挑着货郎挑走在大路上,走过一片一片的地,这是两个,那是三个,在做
活。他想着二婶的那地。他想着那地被太阳晒得烫脚,烫到心里去的滋味儿;想着
那地腥苦腥苦的气味儿;想着那地种什么收什么,一点儿骗不得,也一点儿不骗人
的诚实劲儿;想着二婶刨地时,那破褂子飘飘忽忽的,时隐时现着一双柔软结实的
妈妈。他懒懒地走在大路上,货郎鼓无精打采地响:
“叮——咚,叮——咚。”
进了庄子,有个媳妇儿来挑花线,有个姊妹来拣纽子……各色各样的手在匣子
里翻腾着。他瞅着那些个手,心里闷闷的。好歹等他们挑够了,买了,或是不买了。
他整理了一下挑子。上了肩。直起腰,刚迈步,又站住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站
着个娘们,脸上又是土,又是汗,成花的了。手掐着腰,恨恨地瞅着他。
“二,二,”他又改口道,“孩、孩他娘。”
“孩他娘死了!被她男人甩了,上吊了,投河了,一头撞在鲍山上撞死了!”
“哪,哪能。”拾来赔着笑脸,心里却象喝了一碗滚烫的茶,舒坦极了。
“她男人找着黄花大姊妹了!找着穿高跟鞋儿,烫狮子头的洋妞了!找着住楼
的小姐了!”
“哪,哪能!”拾来走近去,抬起手,碰了碰二婶的肩膀,被二婶一巴掌打掉
了。
“她男人死了,她守寡了,她改嫁了,嫁山那边去了!”
“哪,哪能。”拾来把打回来的那只手放到脑袋上,挠着脑袋。
“生了一大嘟噜孩子,有男的,有女的,有长的,有短的,有方的,有圆的……”
二婶自己也笑了,赶紧又掩住。
拾来朝前走了两步。
“你走哪去!”二婶嚷道。
“回家呀!”他回答。
“哪是你的家?你还记得家?”
拾来不敢动了,站在那里。
“你是死了吗?还不动弹,你想死在野地喂狗了?”
拾来这才敢走动,跟在她后边。他心里就象放下了一块石头,他问自己:究竟
有啥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啥事也没有。他回答自己。他越走越轻快,不由走到了
二婶头里。
太阳照着土地,风吹着大柳树,柳枝子飘拂来飘拂去,一只雀子唱着。货郎鼓
“叮咚叮咚”地响。他走着走着一回头,见二婶在抹眼泪,他又傻了:
“你,这是干啥呢?”
“你这个没良心的!”二婶哽咽着骂。
“我去去就来家了。”
“我不找你,你来家?”
“不找也来家。”
“说瞎话。”
“要是瞎话天打五雷轰!”拾来赌咒发誓。他望着二婶泪糊糊的毛呼眼,鼻子
也酸了。
两口子相跟着回了庄,天已到晌午了。二婶开了锁进了屋,一边吆喝拾来:
“烧锅!”
拾来还没坐到锅跟前,她又嚷:
“水缸见底了,还不挑水去,这么没眼色的。”
于是,拾来又站起来去挑水。
三十四
鲍秉德不明白自己咋会有这么多话的。天黑,他脑袋一挨上枕头,就开始对着
新媳妇叨叨,叨叨个没完。他告诉她小鲍庄的来历:鲍家祖上做过官,莫看如今贫
寒,却是有根底的。他告诉她自己家那些啰啰嗦嗦的事:自己过去的那女人,那女
人怎么变疯了,又怎么想上吊没死成,后来发大水时,又怎么摔下去,淹死了,至
今连根头毛都没找着。
媳妇总是静静地听着,黑里见不着她脸上的麻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着她的
脸贴着他的脸,眼睛眨巴着,半天眨巴一下,半天眨巴一下。他知道,她醒着,在
听他说呢!
鲍秉德原以为自己是不好说话的哩。他常常一连几天不说一个字,猛一开口,
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如今这么说个没完,连自己都觉着烦人了。可不会是这几年的
话全憋在肚里了。说也奇怪,人一说话就象是活过来似的。他象是活过来了。回想
那几种,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个什么劲。他就是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怕人烦。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半天一眨巴眼,半天一眨巴眼。她醒着,在听他说哩。
她肚里已经有了,不知为啥,他不用趴到她肚子上去听,也晓得一定是个活跳
跳的孩子。他这么断定。他觉得这个娘们就是专给他生孩子过日子的,就是个不折
不扣的娘们,家里的。搂着这样的娘们睡,睡得踏实,睡得实在。
可是,有时候,他坐在板凳上,脚泡在脚盆里,吸着烟袋,看着她忙活。看着
看着,不由的会看到一个苗苗条条的背影,一条大辫子在背上跳着,长虫似的。他
的心,就会象刀剜似的一疼。他觉得那疯子是有意跳下水,给这个媳妇儿让路的,
也是给他让路的。唉,要是找着她的尸体,埋在地头,也好时常看看,捧捧土,拔
拔草,心里的难受也好有个地方发落。可她不知躲哪儿去了,连根头毛也找不见了,
连把土也不让他捧,草也不让他拔,连个地头也不占他的,连个难受也不给他。是
放他过去,也是叫他放她过去。
鲍秉德心里酸酸的难受。可是天一黑,一搂着那娘们,话又来了。耳根子隐隐
的好象家后秫秫地里有人唱小曲,声音细细的,风吹似的。再凝神一听,又没了。
三十五
鲍仁文熬了几宿,写成了捞渣的报告文学。这回,他发了狠,一连抄了四、五、
六、七份,发通知似的发给了好几处:省里的,地区的,县文化馆的;刊物,报纸;
青年报,少年报……
收过了秋,粮食进了屋,囤了起来。过年了,鲍秉德家里的肚子挺得老高,快
生了。
庄前庄后连连响着鞭炮,起屋上梁哩!
这一天,大路上来了一辆吉普车。进庄就问鲍仁文家住在哪里,然后就一径找
了过来。
鲍仁文正在地里做活,见一辆吉普车老远的来了。车停了,下来两个人,朝他
走过来了,是朝他走过来的,踩着刚出头的麦苗。他站直了腰,用手搭起凉棚望着,
心里“怦怦”地跳起来了。他看得出这两个人不是乡里人,其中一个甚至不是此地
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太阳照着眼,眼睁不开。那两个人从太阳照眼的地方走来
了。
那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个人一步一步走来了。
两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问道:
“你是鲍仁文同志吗?”
“是的。”他说,声音有些打颤。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老胡同志。”那个象此地人的人指着那个不象此
地人的人说,“我是县文化馆的,我姓王。”
老胡同志早已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老胡同志戴了副眼镜,嫩相得很,不敢
判断他的年龄。城里人的年龄不好说。他热情地摇摇鲍仁文的手,拉他在地头上坐
下,好象是他家的地头似的。
他果真是为捞渣的报告文学而来的。他们收到稿子,先是看了一遍,压起来了。
后来,过了年,临近三月份了。三月份是礼貌月。领导上要他们好好地抓一个典型,
以配合五讲四美的宣传。于是他们又想起了这篇报告文学,重新找出来看了一下,
传阅了一下,都觉得事迹是可以的。就是,怎么说呢?文章还要润色,并且要更加
充实加强捞渣几年如一日照顾五保户这一情节。要知道,如今老人问题,简直是个
世界性的社会问题。所以就派老胡同志来和鲍仁文同志合作,一起完成这篇报告文
学。事情很紧急,今天,鲍仁文就要跟他们进城去。要九争在三月以前完成,让老
胡同志带着稿子回报社发排,三月一日见报。
鲍仁文听他说着这一切,就好象坠入了五重云雾中。“我不是在做梦吧?”他
问自己。“我可不是在做梦吧!”他又问自己。他觉着头晕,觉着身子软软的无力,
连微笑也微笑不动了。他看着老胡同志那张嫩生生的脸,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好
象放电影出了故障,只有人影没有声音似的。老王同志递过烟卷,他糊里糊涂地接
过来,居然让老胡同志点的火,连声谢谢也没说。
最后,老胡同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就这样。”
鲍仁文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好,就这样了。”
“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走吧。”鲍仁文跟着说。恍恍惚惚的,不知要走到哪里去。走出麦地,
上了吉普车,一股子臭汽油的味,叫他清泠起来:老胡同志是要上捞渣家去瞅瞅,
和他父母拉拉。
鲍彦山家里的在烧锅,见来了两个陌生人,有些着慌。忙不迭地站起来。老王
同志说:
“这是地区《晓星报》的记者,专来采访你家鲍仁平的事迹,要写文章报道哩!”
他娘还是惶惑。
“这是县上、地区上的干部,来问问你家捞渣的事,要写文章表扬哩!”鲍仁
文解释说。
她便懂了,释然了:“屋里坐,屋里坐!”
屋里漆漆黑,一个粮食囤子占了三分之一的地方。老胡似有些吃惊地左右看看,
没有说话。有人到湖里把鲍彦山喊来了。
“这是鲍仁平的父亲。”鲍仁文介绍。
两人一齐上前,一人握住了一只手,使劲摇着。鲍彦山惶惑地看着他们,好容
易把手解脱出来:
“坐,坐吧!”
各就各位坐下以后,老胡同志扶了扶眼镜,低沉地问道:
“鲍仁平是从几岁开始照料五保户鲍五爷的?”
“打小就跟鲍五爷亲呢。会说话就会邀鲍五爷吃饭;会走路,就会去给鲍五爷
送煎饼。”
“他为什么会对鲍五爷这么好呢?”
“他俩有缘份。鲍五爷不理人,倔,就理捞渣,和捞渣亲”。
“鲍仁平生前记不记日记?”
“日记?”
“捞渣活着时每天写不写文章?”鲍仁文解释道,无形中他成了翻译。
“自打他上学,每天放过学,割过猪菜,吃过饭,就趴在桌上写作业。写个不
停,冬天手冻麻了,还写;夏天,蚊子咬疯了,还写。叫他,捞渣,明天再写吧!
他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作业哩!”
“他写的东西还在吗?”
“和他的书包一起烧了。”
“烧了?”老胡同志很吃惊。
“此地的风俗:少年鬼,他的东西不兴留家里,统统都烧,烧不了的就埋了,
扔了。”鲍仁文解释。
“哦。”老胡同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顿好茶饭。”他大唏嘘起来,眼泪啪啪地落在了地上。
他咳了一声,吐了两口痰,用脚搓搓,搓去了。
老胡同志不再说话,过了半晌,轻轻地说:“走吧。”
鲍仁文带他们到大柳树下去看看。老胡同志仰起头望望那树梢,想象着当时那
鲍五爷是怎么趴在那树上的。又低头看看树干,想象着捞渣又是怎么抱住这树干死
的。老胡摸摸那粗糙的树身,不说话。
鲍仁文又带他们到大沟边捞渣的坟上去看了看。坟上长了一些青青的草,在和
风里微微摇摆着。一只雪白的小羊羔在啃那嫩草,一个小孩在大沟里洗脚,瞪大眼
睛严肃地瞅着他们。
“小孩,过来。有话问你。”老王喊他。
他跑上来,牵起小羊羔,转头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乡里小孩没见过世面。”鲍仁文代他抱歉道。
老王摇摇头,笑了:“我想问问他,鲍仁平的事。”
老胡一直没说话,站在捞渣的坟前。
坟上的草青青嫩嫩的,随着和风微微摇摆。
王安忆·小鲍庄
三十六
鲍秉德家里的生了,生得毫不费难。人到湖里喊鲍秉德,他忙不迭地往家跑。
刚到门口,还没搁下锄子,里面就“嗷”的一声,下地了。是个大胖闺女。
不是小子,鲍秉德也不泄气。闺女小子,他都要,一样的金贵。梦里都做过几
回了,有人喊他大。
不过两个月,他家里的又怀上了。乡里来动员计划生育,要他女人去流产,去
结扎。他嘴里答应着,第二天就把他家里的送回了娘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一个人从她娘家十里堡走回来,想想要乐,想想要乐。
没想到一个人都活到这份上了,眼瞅着没什么指望了,不料,山回路转,又行
了。他走到了大沟边上,走过了捞渣的坟。风吹过坟头,青草沙沙地响。他腿一软,
蹲下了,他想起了那疯女人。他望着小小的坟,坟下黑黝黝的大沟水,不由生出一
个奇怪的念头:
“没准是捞渣把她给拽走了哩,他见我日子过不下去了,拉我一把哩。”
他又望望坟,坟上的草在月光下发亮。
“都说这孩子懂事。这么小,就这么仁义。”
他看看大沟,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孩子也真奇,仁义得出奇。和鲍五爷的缘份也出奇,这是个小怪孩。”
他抓起一把土,拍在坟头上:
“好孩子,你保佑你七爷生个你这样的好儿子吧!”
他把土拍结实了。又停了一会儿,走了。
庄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屋上梁哩。
大沟对面,树影地里。有两个人,在说话:
“你家收这么多粮食,还不盖屋?”
“我大说先还帐哩!这么些年咱家欠队上的帐不少,大说,做人要讲个信义,
借了帐不能不还。”
“那房子,什么时候盖呢?”
“收了麦,卖了粮食,就盖屋。”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种粮食。也种点别的,上街卖去。”
“我大说了,最要紧的是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不怕了。再说——”
“再说什么?”
“我大说,咱是本分人,不是生意人。”
“做生意怎么啦?”
“那得会坑人,心要狠才管。”
“一街都是做生意的,一街都是狼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颗石子扔进了大沟,荡起一个水花,水花一圈一圈地荡开了。
“生气了?”
“生什么气?我是怕为了盖房子,把你饿毁了。我知道你是个大肚汉。”
“满地里青的黄的,什么不能吃?灰灰菜,妈妈菜。”
“吃得你生浮肿病。我大是生浮肿病死的。”
“不能。我娘说是把粮食都卖了,总还要留一点儿。”
“这才对了。”
风吹过树林子,一大沟的水微微荡起波纹,闪闪地亮。
“你在想什么!翠。”
“我想,以后来,我带馍馍给你吃。”
三十七
鲍仁文跟着老胡,在县一招住了三天。说是合作,其实就是鲍仁文提供材料,
老胡执笔。写完之后,再让鲍仁文看一遍,看有哪些地方失真,不符合事实的。鲍
仁文指出后,老胡就改去。弄了两天,鲍仁文只动了嘴,却没有动笔,心里是很不
过瘾的。
而这三天与老胡的接触,却使他打破了一些对记者的神秘感。他没料到记者也
是和他一样的人,要吃饭,要睡觉,睡觉还打呼,打得如雷贯耳,害得他两宿没睡
踏实。而且他晓得了老胡比他要小三四岁,插过队,然后自学成才,进了报社。他
有时请鲍仁文喝酒,喝多了就发牢骚。抱怨自己没有文凭,如何地吃不开。房子挤,
工资低,奖金制尚在争取之中,等等,等等。鲍仁文只是不明白,从事这么崇高的
事业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俗事的困扰。而有了这许多繁朵俗事的打扰,还怎么能
够对人类的灵魂开展工作!
当他从县城往家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落的感觉。不过,等他进了小鲍
庄,面对着人们完全改变了的尊敬的目光时,那失落感又消失了,内心渐渐地充实
起来。一周以后,《晓星报》上头条登出了文章:《鲍山下的小英雄》。他的名字
赫然地用铅字印在了题目下边。老胡后边。他对着那报纸,心跳得厉害,象要从嗓
子眼里蹦出来了。镇定了一会儿,他开始看文章,心跳渐渐缓了下来,正常了。文
章里没有一句是他写的。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遍,他发现有
几句话一定是出自于他最早的原稿。比如:“死亡面前,他把生留给他人,把死留
给了自己”。这句话在原稿上,他记得就有的。当他看到第五、六遍的时候,他从
字里行间看到了自己的劳动。他确确实实地认可了,这是老胡的文章,也是他鲍仁
文的文章。他的文章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他的名字,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这铅
字,便是一种认可,一种肯定。他的名字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他的存在象是更加确
定,更加切实了。如果说他原本对自己是否存在还有一些怀疑,一些犹豫,一些不
敢肯定,那么这会儿,是完完全全放心了。
文化子把这文章念给他大他娘听,不料他大他娘脸上却淡淡的,好象在听一个
别人家的故事似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话,对他大他娘作用不大似的。文章里的捞渣,
离他们象是远了,生分了。只是当文章提到鲍彦山的名字时,鲍彦山抬起头问了一
声:
“提我了?”
“提你了,你是捞渣的大嘛!”
“提我干啥,怪没趣儿的。”
“你是捞渣的大嘛!”
他便不再吱声。
文章里还提了许多人,比如组织救人的村长,捞起捞渣的拾来,他们都让文化
子或别的读过书的孩子念了好几遍。
这文章激动了许多人的心,有人给鲍庄小学写信。有人给捞渣他大他娘写信,
也有人给小鲍庄全体乡亲写信。清明那天鲍庄小学全体师生,来给捞渣扫墓。照此
地规矩,在坟头上压了块土坷垃。然后献上一只花圈,用野花野草扎的。五颜六色
的,在阳光下,灿烂得很。
过了两个月,收毕麦子。小鲍庄又来了一辆吉普车,下了三个人。一个是县文
化馆的老王,一个是个小妞,穿着连衣裙,另一个是个男的,有四十来岁。他们一
起步入了鲍彦山的家。这是从省里来的省报记者。省里决定,要大力宣传捞渣。
鲍彦山比上回镇定多了,握过手,请客人坐下。然后把捞渣牺牲的前后经过讲
了一遍。不免要伤心,掉眼泪。
“鲍仁平生前最尊敬的是哪一位英雄人物?”那女的问道。
“鲍彦山有点不大明白,可究竟不好意思叫人再三的解释。”便点点头,想了
一会儿说:“捞渣对大人孩子都很尊敬的,见了老人总问好:‘吃过了吗?’和小
孩儿呢,从不打架磨牙。”
那女的便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了一阵,又问:“他这样做,是受了谁的影响呢?”
鲍彦山又想了一会儿:“我和他娘打小就对他说:‘见了人要说话,要招呼,
比你年长的人,万不可不理会。比你小的呢,要让着,这才是好孩子。’咱这庄上
哩,自古是讲究仁义,一家有事大家帮,方圆几十里都知道。这孩子,就是受了这
个影响。”
那女的又在笔记本上刷刷地记了一阵。又抬头问道:“他照顾鲍五爷,是不是
学校安排的任务?”
“不是。他就是对鲍五爷好。他俩有缘份呢!说实在的,鲍五爷也对他好,两
好才能合一好呢!”鲍彦山说。
那男的开口了:“鲍仁平生前用过的书包,能让我们看看吗?”
“全烧了。”鲍彦山说:“此地的规矩,少年鬼的东西不留家,统统烧的烧,
埋的埋。”
“他有没有照片呢?”他又问道。
“没有,他没照过照片。”
“哦。”那男的好象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命苦,没吃过一餐好茶饭。”鲍彦山眼圈又红了,指指屋里的粮食囤,
“能吃饱了,他又不在了。”他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我们再去找拾来同志谈谈。”他们站起身来,告辞了。
鲍彦山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去,心里凄然地想:捞渣这孩子,活着虽不咋的。
可死了,有这么些人来问他,也算是有了福份。心下不觉安慰了一些。
他倚着门站着,好象听见一阵货郎鼓的响:“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展
目望望,前边村道上,走着一个挑货郎挑的老头。
三十八
拾来正烧锅。见有省里的干部来找,二婶便推起拾来,自己烧了。拾来就吸着
烟,和省里的干部说话。
“那天,是你下水去捞上了鲍仁平,是吗?”那男的问。
“大家都下水了,有的捞上来烂鞋壳子,有的捞上来烂棉花套子。最后,我才
把捞渣捞上来。”拾来诚实地说。
“你是怎么摸到他的呢?”那男的问。
“我闭着眼一个猛子扎下去,”他正说着,二婶端来了几碗茶,一人一碗,也
给拾来端了一碗,拾来赶紧去接。
二婶让开了,放在案板上:“别烫着了。”
拾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手碰到了大柳树,我
扶着树干沿着树身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我的气已经吐完了,浮上来吸了一口,
再扎下去,就把他拖上来了。拖不动,他手抱着树,抱得死紧。”
“哦。”那男的吐了一口气,那女的不停地往本子上记。
“他是为鲍五爷死的。”拾来说。
那两人很感动地看看拾来,尤其是那小妞,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象是要哭
了,拾来被她看得脸上有点发热,低下了头。
“我们再到村长那儿去。是他组织救人的,是吗?”那男的问拾来。
“是他,一听说少了人,立马带我们下山了。”
“他家住在哪里?”
“他家就住在村东,高台子上,有一排……”
“孩他大,你陪二位同志跑一趟不完了。”二婶发话了。
拾来看看二婶,二婶也正看他。他便站起身陪他们去。
不久,省报上登了一大块文章,题目是:《幼苗新风,记舍己为人小英雄鲍仁
平》。文章写的很长,很详细,还配了一幅画。大家传着看下来,都说很象捞渣的。
文章里提到了拾来,并且进行了一番描写,说他是:纯朴憨厚,身体强壮,几次下
水,终于救上了鲍仁平,可是鲍仁平已经在他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还把拾来和
二婶的事提了一下,说他不嫌二婶穷,把二婶的孩子当自己孩子待。这是作为英雄
成长的背景来写的。甚至也提到老革命鲍彦荣。介绍了一番他的光荣历史。说,小
英雄从小生长在这么一个地方,前辈们为人民不怕牺牲的精神,无疑对他起了潜移
默化的影响作用。
这一段,鲍彦荣找人念了一遍,琢磨了好久,不由唤起了他早已沉睡的荣誉感。
有那么一二天,他寻着鲍仁文,想和他拉拉。可是鲍仁文已经不得闲了,他正在抓
紧写一个更长、更富有文学性的作品,他决定写一本小英雄的传记。
文章发表后不久,便有邻庄、邻乡,甚至邻县的小学生,排着队,抬着花圈,
来到捞渣的墓上,过队日,凭吊小英雄,向小英雄宣誓。各色各样的花圈盖住了坟
上的青青草,渐渐的,堆得高了,把小小的坟也盖住了。远远望过去,只看见一个
花包子。象绿海上的一个花岛似的,被太阳照出了五光十色。
这时,省里出版社来了一个作家和一个编辑,为了编辑出版一本《小英雄的故
事》。
鲍仁文终于这么贴近地看见了一位作家。
作家是个小矮个子,瘦瘦的,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抽烟抽得厉害。好象有着极
严重的气管炎,坐在那里不说话,也听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他看了鲍仁文写
的草稿,决定和鲍仁文一起来搞这本《小英雄的故事》。在这“传记”的基础上搞,
这“传记”确实收集了小英雄的大量生平材料。他们一起对小英雄的亲人进行了反
复采访,然后,又去找拾来。
拾来不在,二婶在。鲍仁文就向作家介绍“这是拾来家里的。”
“拾来家里的,你上湖里去喊一下拾来吧!”鲍仁文对她说。
拾来家里的便去了。
鲍仁文对作家说:“此地叫妻子都叫:家里的。我这么叫给你听,是好让你知
道此地的风俗习惯。”作家笑笑。
拾来回到家,先和作家们招呼,然后对家里的吆喝一声:
“烧茶!”
于是,家里的便去灶前蹲下,引火烧锅。
拾来便向作家们叙述他捞小英雄的过程:“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没有。再一个
猛子扎下去,也没有。后来,我想,鲍五爷趴在大柳树上,捞渣准保不能离大柳树
远。就挨着树又扎下去,手摸着了树。这是庄东头的树,咱们小鲍庄最高的树。那
回,水淹得只剩树梢了。你想,还能有别的了吗?”
作家点头,往本子上记。
“我扶着树干,沿着树干摸下去,碰到了一只小手,冰凉……”他讲述着,渐
渐被自己的叙述感动,声音也昂扬起来。这时,二婶端上茶来了。
如今,二婶要敬着拾来三分了,庄上人都要敬着拾来三分了。拾来自己都觉得
不同于往日了,走路腰也直溜了一些,步子迈得很大,开始和大伙儿打拢了。
“拾来,今晌午,作家在你家吃晌饭了?”有人找拾来拉呱。
“没有。他们上乡里去吃了。”
“你咋不留作家吃呢?”
“留啦。他们才客气。城里人才客气。”拾来说。
“拾来,你咋不回老家瞅瞅?”
“太远了,不回了。”
“老家还有人吗?”
“就我一人哩。”拾来声音放低了,有些伤感。
过几天,有人给拾来捎了个话:庄口走过一个老货郎,见鲍庄的人就打听拾来,
问他成亲过后好不好?有没有娃娃?鲍庄人给他还说得过去吗?那人一一回答了他。
临了,那老货郎让他捎信给拾来,他大姑在北边过的不错,有吃有穿的。问他:
“不去看看拾来吗?”老头犹犹豫豫地说:“不了。”
这天夜里,拾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只货郎鼓,老在耳边响:“叮咚,叮咚,
叮咚!”
王安忆·小鲍庄
三十九
这天,县上来了一部吉普车,车子停在鲍彦山家门口。车上走下县委书记,一
把握住鲍彦山的手,告诉他:“鲍仁平被省团委评为少年英雄了,光荣啊!”
鲍彦山愣愣着,枯树根似的手被县委书记温暖柔软的手包裹着。他不明白,少
年英雄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明白被县委书记这般器重是不可多得的。心中激动,一
时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县委书记搀着英雄父亲,走进英雄的家,沉默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苦了
你们。”
“现在不苦了,粮食有了。”鲍彦山指指粮食囤子,“就是捞渣他,不在了。”
“粮食够吃吗?”县委书记摸摸粮食囤。
鲍彦山家里的忽然插了进来:“咱们商议着把粮食卖了,盖房子哩。”
县委书记抬起头,环顾着黑洞洞的房屋,说:“这房子不能住了。”
“没有房子,大孩子二十七了,还说不上媳妇儿。”她抹了一把眼泪。
县委书记望着黑洞洞的房子,说了一句:“粮食万万不能卖。”然后紧紧地握
了一下鲍彦山的手,走了。
第二天,村长来告诉鲍彦山,县里批给了他家木材,水泥,砖瓦,给他家盖房
子呢。
又过了几天,村长告诉鲍彦山,乡里农机厂派给建设子一个名额,让他转吃商
品粮了。
正是捞渣死了一周年,县里决定:迁坟。
县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乡里的小学抬着花圈来了,鲍庄的小学抬着花圈来
了。
捞渣的棺材从大沟边起出来,迁到了小鲍庄的正中——场上。填了十几步台阶,
砌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墓,垒上砖,水泥抹上缝,竖起一块高高的石碑,碑上写着:
永垂不朽。
现在,鲍庄最高的不再是庄东的大柳树,而是这块碑了。碑,矗立着,后面是
青幽幽的鲍山。
队鼓敲起来了,队号吹得嘹亮,县委书记讲了话,献上了第一只花圈……
鲍彦山和他家里的痴愣愣地坐着,想哭又不敢哭。事先,不少人交代过他们:
“这场合,再哭就不大好了。”
捞渣的墓迁到小鲍庄正中来了,又大又高,象一座房子。砖砌的,水泥抹了缝,
再不会长出杂草来了,也不会有羊羔子来啃草吃了。
四十
鲍彦山家的新屋上梁了,封顶了。开了大大的窗,粉白墙,洋灰地,敞敞亮亮
的四大间屋。
建设子在农机厂上班了。上门提亲的不断,现在轮到他挑人家了。
建设子结婚的那天,小翠子回来了。她进门就在她大她娘脚边跪下,磕了一个
响头。不等她大她娘返过神来,爬起来拿了扁担水桶就去挑水,一趟一趟,把两口
大缸都挑满了,满得溢到缸沿上了,还挑。文化子叫她别挑了,她还往井沿上跑,
文化子去撵她,撵到井沿上。她正把桶放了下去,文化子夺桶,桶落到了井里,两
人便趴在井沿上勾桶。
“笨死了!”小翠说他。
“怎么怪我?”文化子很委屈。
“就怪你,就怪你!”小翠对他撒野。
“怪我什么呢?”文化子越发的委屈。
“怪你不是老大是老二。”
“是老大咋了?是老二又咋了?”
“要是老大,我生成是……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小翠眼圈红了。
文化子眼圈也红了。
两人眼泪都落了下来,啪啪地落在井里,井里横飘着一只桶。
村里开路,把原先的村路拓宽,压平,铺石子。来的人和车一日比一日多,没
条路不方便。开路,要开掉拾来家一垅菜地,拾来和他家里的,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连赔偿也不愿收。拾来说:“我要收了这钱,我的人,就没了。”
县里要在捞渣墓后盖纪念馆,收集遗物时犯了难。小英雄生前用过的穿过的,
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后来二小子发现,他家茅房泥墙上,有着捞渣写的字,写的是
自己的名字——鲍仁平。
问他,确实是小英雄写的吧?他说:
“没错。那天,我和捞渣一起拉屎,各人写各人的名字玩哩!”
当然,边上还有二小子写的字:鲍兆和。
可那泥墙一碰就烂,起不了。只能放那儿了。
尾声
捞渣的墓,高高地坐落在小鲍庄的中央,台阶儿干干净净的。不用村长安排,
自然有人去扫。他大,他娘,他哥,他嫂自然不必说了。还有鲍仁文,鲍秉德,拾
来,也隔三差五地去扫。只是要求村长买一把公用的扫帚,用自家扫地的扫帚扫坟
头,总不大吉利。
太阳照在那碑上,白生生的,耀眼得很。
碑后面是一片新起的瓦房,青砖到顶,瓦房后面是鲍山,青幽幽的,蒙在雾里
似的,象是很远,又象是很近。
还是尾声
鲍秉义拉着坠子,曲儿唱到了终了:
“有二字添一竖念千字。
秦甘罗十二岁做了宰相。
有一字添一竖带一勾念丁字,
丁郎又刻苦孝敬他的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珍珠倒卷帘那么一小段。”
鲍彦荣听着,象是走了神,象是想起了什么。他想着自个儿的那些好样儿的年
月:班长死了,他吼了一声:“跟我来!”打得只剩两个半人了。那个只剩半拉胳
膊半拉腿的战友,现如今也不知在哪里了。
床板上还抱着腿坐了一个人,一个老头,罗锅腰,一脸皱皮,是打很远的北边
来的一个老货郎,在这里借宿。他坐在墙角里,听着古,两只眼却盯着坐在门槛上
的拾来。
拾来觉出有人看他,朝墙角里瞅瞅,看见了一双老眼。他瞅了一眼,又瞅了一
眼,心下奇怪,觉着有点熟。再瞅了一眼,就挪不开了。两双眼睛远远地对视着。
一把坠子吱吱嗄嗄地拉着。
1984.11.17徐州
1984.12.30北京
(原载《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